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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去的爱

作者: 沈木2013/06/17亲情文章

我又梦见了我的父亲,父亲的双眼里,充满了慈爱,充满了盼望。在父亲暖暖的目光里,我全身心地放松,放松成一个无忧无虑的孩子,躺在青草地上,仰望着蓝天白云,一切都是那么美好,那么安详……蓦然间醒来,却再也找不到父亲的目光。妻子平静的呼吸声音告诉我,这分明是一个梦。幸福的梦总是很短,醒来后的思念却又是那么漫长。披衣起来,走进书房,从抽屉里翻出父亲的照片,泪水一下子模糊了双眼,储藏在记忆深处的点点滴滴,不停地被复制,并且粘贴在眼前,连缀成一组组画面,在泪雾中向远处弥散,融进了阴暗的雨夜里。

我父亲的爷爷是个地主,在我父亲出生后不久全国便解放了。我爷爷是个烂忠厚无用的人,再加上地主出生的家庭成分,所以我父亲的童年和青年时代都是在贫穷和羞辱中度过的。在那个年代,农村孩子最好的出路便是参军和读大学,而这些出路的首要条件便是“根正苗红”,我父亲便被斩钉截铁地挡在了大门之外。那抬不起头来的生活,也磨炼了我父亲自立、倔强的性格,这也成了我们家庭文化的一大瑰宝,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我和我的弟弟们。我父亲的一个好心的表舅,当时在县里工作,见我父亲聪颖好学,心生怜悯,帮我父亲偷改了档案,我父亲便考上了远离家乡的一所师范读书。

我父亲读书很勤奋,是班级的文体委员,拉得一手好二胡,淮剧也唱得字正腔圆,自然是班级和学校的活跃分子。在排练样板戏的时候,有一个女生喜欢上了我父亲,他们便恋爱了。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土墙终究漏了风”,我家乡的一个心怀嫉妒的人,只用了一封人民来信,便让我父亲的家庭成分曝了光。就这样结束了师范的读书生活,收拾了背包行囊,我父亲又回到了家里,每天头也不抬地在生产队的田里做工。在漆黑的夜里,在老家破旧的土屋门前,在那棵硕壮高大的楝树下,总有一个青年人用二胡倾诉心声。那缠绵悲壮的《江河水》,便随着我父亲的指尖,朝着暗夜流淌过去,一直流过去,流过好心的邻居们心里。邻居陈二奶对我奶奶说,赶快给这个孩子学个手艺,不然这个孩子会闷疯掉的。我奶奶便流着眼泪求一个“烂面行”师傅收了我父亲做徒弟。父亲便从此挑起大饼担子,每天天不亮就出发,跑到十几里外的国营农场,然后用他那浑厚的男高音,用淮剧腔调,喊着卖大饼,卖大饼……这些都是父亲对我说的,每每讲到这里,父亲总要说起他一生中最有羞辱感的一件事。

那就是有一年夏天,父亲在农场卖大饼时,邂逅了在师范学校里和他相好的那位女生。一个是戴着破草帽,坐在大饼担子旁边,狼狈不堪的男人;一个是撑着洋伞,穿着连衣裙的时髦女性。不难想象这样的对比有多强烈。四目相对,无语凝噎。女生扭头抹了一把眼泪,头也不回地走了。父亲在讲这件事时,我总看到他的眼圈是红红的。就是那次狼狈的邂逅之后,我父亲便恋上了抽烟,只是在生了重病上手术台前,被医生强迫戒了一个多月。手术后,他又接着抽烟,一直抽到离开这个人世。

后来父亲便娶了大字不识一个的我母亲,再后来便有了我,有了我的二弟和三弟。那时候,农村办耕读小学,需要教师,也不管什么出生成分,就将我父亲安排做了耕读小学的教师。凭着努力苦干,我父亲先后进入了联办初中、公社高中,从代课教师到民办教师、公办教师,一边教书一边种田,和母亲一起,艰难地维持着这个家庭。

我小学四年级,便跟在我父亲身边读书,那时他在公社的高中教书,我在隔壁的小学读书。我和父亲睡在一张床上,我在这头,他在那头。我小时候身体嬴弱,每年冬天的晚上,父亲就把我冰凉的小脚搂在怀里,我疑心那是世界上最温暖的地方,便常常带着这样的温暖甜甜地睡去。天亮了,我的双脚微微沁出了汗水,父亲才松开他的臂膀,起床到食堂里打饭。那时候家里穷,买不起馒头,我和父亲便合吃一钵子粥。父亲总是将稀粥倒在自己的碗里,将较稠的留给我。我也很懂事,总是吃到七成就放下筷子说吃饱了,然后背起书包上学校。每当这个时候,父亲总是说粒粒皆辛苦,然后将我碗里剩下的倒进了自己的碗里。

我小时候最喜欢的事情便是和父亲一起去看电影。一路上,我们父子俩有说不完的话。我总是将我认为写得好的作文背给他听。父亲听得很认真,听完后父亲总是要挑出几个闪光点来夸奖我,比如这个句子写得好,让人听了后不会忘记;这个比喻用得好,很形象。每当听到父亲的夸奖,我心里就好像吃了蜜一样,真是开心。然后,父亲总给我讲故事,讲陈世美不认前妻被包公用铡刀杀了头,将小方卿中举前到姑母家去借钱遭到羞辱的故事……完了总要说,小舟啊,将来穷不可怕,可怕的没有骨气。等电影开始放映的时候,父亲开始看电影,我便伏在他腿上睡觉。

我小时候,曾经生过一场重病,医生说是肺炎,可是用药又不见效果,高烧不退,哮喘不停。父亲便用那辆旧长征牌自行车驮着我,来回四十余华里,到八滩医院治疗。那时三天为一个疗程,每个星期都要去两次。那一年的冬天很冷,我最不能忘记的就是那个下着雪的午后,那纷纷扬扬的大雪,在呼啸的北风席卷之下,不分方向地乱舞,整个大地是一片银色的世界。在银白色的原野里,父亲推着车子,车子上坐着他生病的儿子,在风雪里挣命。回到家里时,父亲脱掉他那黑色的“三片瓦”帽子,我看到他的头上升起了几缕白色的蒸汽,那是汗水。尽管家庭经济还很困难,但从那以后,每天晚上父亲总是削好一个苹果,然后将苹果放在碗里,用开水烫几分钟,取出来给我吃。直到现在,我一想到苹果酸酸的味道,就会在心里说这是我父亲的味道,我的眼泪就要流出来。父亲离开我整整十年了,这十年里我没有吃过一个苹果,我妻子感到奇怪,问我为什么突然不吃苹果了。当我把事情的前前后后都告诉她的时候,我发觉我已经是泪流满面了。

我父亲是在五十五岁那年生病的,发现的时候已经是胃腺癌晚期。那一段日子,真是不堪回首。第一次手术时,我和母亲还有二弟,流着眼泪在医院手术间外等了四个多小时。我母亲是个农村妇女,那时已全没了主意。只是对我说,如果父亲从手术台上下不来她就从医院四楼的窗子跳下去。吓得我一边为父亲的安危担忧,一边拉着她的手,生怕再出什么差错。当医生和护士将尚在昏迷中的父亲推出来的时候,我看到了父亲的脸惨白而安详。在重症监护病房里,浑身插满管子的父亲均匀地呼吸着。我就握着被子下面他的手,眼睛紧盯着监视器,生怕那波动的曲线被拉成一条直线。夜,宁静而安详,望着那白色的床单和墙壁,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银妆素裹的世界,白茫茫的雪地上有一个黑点,我坐在自行车上,父亲正艰难地向前跋涉着……父亲病重时两次手术,七次化疗,他都没哼过一声硬是挺过来了。那段日子……我一跨出病房的门就流泪,不知道在医院病房长长的走廊里,我流了多少泪水。痛苦,应该是怎样的一种痛苦呢?就像心被一柄重锤狠狠地砸过,那种长久不息的钝痛之中,我走过了一年,父亲却走完了他的一生。

化疗结束后,父亲回到了老家。我便每隔一两周就回家看望一次,每次父亲总是拉着我的手跟我谈这谈那,谈过去谈将来,说他走了以后最不放心我母亲,说我母亲忠厚老实不准哪个媳妇欺侮她,说谁要是欺侮母亲你是长子可以代表他动手打,说我母亲没有女儿将来洗澡是个问题,说儿子和女儿一样不要避讳可以替母亲洗澡……他还要我为母亲重新卖电视机和电冰箱,他亲眼看到才算放心。他还监督我们将家里的门和其他坏了的家具修理好,说我母亲长期生活在农村不适应城市生活,可以到各个儿子家走走,将来还是一个人住老家方便……

我最后一次和父亲谈话是在他临去世的前一天。已经临近过年,单位有许多事情亟待处理,午饭后我问父亲能不能捱过年关,父亲说他自己也不知道。但那一天父亲的精神出奇地好,我便错误地判断近几天没事,提出回去处理单位上的事。父亲说你下午晚点走,便和我谈一些琐碎的事情,详细地交代他的丧事该如何操办,哪些人可能来,礼节上要注意些什么,包括孝幛和被面要有专人看管他都一一交代。常言道久病床头无孝子,眼看太阳快要落山,我做出了让我后悔一生的事情,不耐烦地提出要回去。父亲说再让他说两句话,其实是三句。一句话是你太耿直将来要读一些有关帝王将相谋略的书;另一句是凡事不可以太出风头,要懂得在对手面前露几分愚相。说完后父亲的脸上出现了痛苦的神色,我见父亲呼吸有些艰难,便说我今天不回去了。父亲指着门说快走,不要让我生气!这也是父亲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第二天早晨,我接到了二弟的电话,哽咽着说爹不行了,要我快回来。我急忙找了一辆车子,和妻子急急忙忙赶回家。

我赶到家的时候,父亲已经躺在木板门上,穿好了早已准备好的寿衣,睁着眼睛,呼吸急促。任凭我怎么哭着呼喊,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我母亲哭着说,他爹,你儿子回来了,你有什么话就说吧。可是我父亲只是用眼睛看着我,嘴巴却再也张不开来。只一刻钟光景,父亲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就这样,没有享过一天福,却饱尝人间的艰辛,父亲走了。灵车出发时,他的学生和小镇上的人们都自发来送他,队伍从小镇的西头一直延绵到东头。在凄冷的寒风中,我捧着父亲的遗像,终于可以放声大哭了,泪水不停地跌落在黑色的绸带上。当司炉工悠然地打开炉门,要将父亲送进通红的火海时,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爹……”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定格在火葬场阴霾的上空。

那一年春节,我要带母亲到我家来过年,母亲坚决不肯,说我父亲走后第一年,她要守在家里。我便联系二弟、三弟,回老家过年。我清楚地记得,那年的春节文艺晚会演唱了《常回家看看》这首歌。听完这首歌我跑到屋后,蹲在墙根止不住失声痛哭。当我抬起头来的时候,看到了满天灿烂的星斗,在晶莹的泪光中,我又回到了童年时代,我伏在父亲的背上,数着天上的星星。那时候,风总是那么温馨,星星总是那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