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我的伯父
父亲去世的那会儿,我不记事儿,当时的场景,是母亲后来告诉我的。
母亲说,两个哥哥吵着闹着要戴尾巴,妹妹边吃奶边哭。尾巴是什么?孝布后面拖下来的布卷,两个哥哥看它像尾巴。
母亲说,父亲下葬的那天,雨很大,墓坑里面积满了水,棺材几乎在里面浮了起来——棺材是公社伐了两棵杨树制成的,墓就是在地上挖了个坑,棺材放下去之后用杨树稍蓬了一下就盖土……
总之,打我记事起,便是伯父领着我们给父亲上坟。伯父领着我们,让我们在一个土包包前面跪下,说是给爸爸送钱,边点燃手中的纸边说:“孩子们都很好,你就安心吧……”
伯父是个钉秤的,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人,我们县能提起名的钉秤人几乎有一半以上都是他的徒弟。伯父在爷爷得了麻风病、奶奶改嫁之后开始流浪,十余年的流浪生活,三十多岁才回到家。回家之后,伯父便开始钉秤,依靠钉秤成了家,娶了大妈,生了比我大半岁的堂哥。
父亲去世之后,天就要塌下来了!一个寡妇带着四个孩子,今后该如何生活?大姨夫首先到家来说媒,说是让母亲嫁给他的战友,母亲由于拖累太重拒绝了。当然,其中还有另一层原因,那就是在我们姊妹四个的安顿问题上达不成一致的意见。伯父坚持我们姊妹四个随着母亲一起走,大姨夫坚持孩子两边跑两边共同供养,后来伯父和大姨夫吵了架,从此大姨一家和我们断亲二十余年。
伯父最终做出决定:两家人合成一家人过,母亲不再嫁人,一家人全由他一个人养活——为此,母亲便从29岁开始守寡。伯父做出这样的决定,这和伯父的生活经历有关。听伯父说,爷爷由于逃避国民党拉壮丁砍掉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之后躲进正在开花的麻地里得上了大麻风,得病之后,爷爷的性情大变,不再管他和我的父亲。奶奶也由于爷爷的病改嫁到山背面的老刘家。此后,他和我的父亲相依为命,奶奶经常偷偷接济他俩儿,但之后都要遭到刘老汉的毒打。伯父说,他再也不能让我们过他和父亲一样的日子。
接下养活我们一家人的重担之后,伯父家原本比较富足的生活一下子便得难以为继。印象中,我们这帮半大小子经常在清明节前后就吃光了家里一年的收成。伯父便一麻袋一麻袋地买粮食,成了全镇有名的购粮人。粮食不够吃便用菜补上,但家里的菜是根本不够的,伯父便成筐成筐地买莴笋叶子、白菜帮子、萝卜缨子和甘蓝叶子。同时,家里开始了“全民皆兵的大生产运动”:种地的时候一人一个䦆头挖地,收获的时候,一人一把镰刀收割,大人挑,小孩扛,总能把粮食收到家。家里还养了猪,有母猪,也有肥猪,我们五个孩子每天一放学就挎着筐去割草,别人家的孩子用小菜筐,我们一般都用大柴筐。钉秤也是一样,粗活儿我们基本上全包,母亲和大妈用手拉锯解板,我们五个孩子就用小手刨把方木刨成圆圆的秤杆……就这样,一家人的生活在艰难中挺着。
记忆中,每每逢集,我就和几乎同龄的堂哥带着妹妹在回来的路上接伯父。伯父的担子在肩头忽闪忽闪的,见到我们,他就停下脚步把担子放在路边,然后从工具箱里取出烧饼——伯父惦记着我们这群孩子,赶集回来从来没有空过手,工具箱总是满满的一工具箱烧饼或者油饼。若是集上秤卖得快,我们还能得到一人一毛钱的零花钱,对孩子来说,一毛钱就是十个水果糖。那时候的烧饼很香,糖果很甜,在食不果腹的日子,伯父总能用别人家的孩子看着都奢侈的东西抚慰我们,让我们感到幸福。
冬去春来,伯父领着我们去看电影,嘴里总是念叨“九九八十一,穷汉靠毅力,虽说不寒冷,可是肚子饥”。当时我们并不明白其中的含义,现在想来,伯父是在感叹肩上的压力——冬去春来,孩子们又长大一岁,让人喜悦,可是吃的问题又摆在了眼前。但我们一天天的长大,终究还是让伯父肩上的担子逐渐变轻了。大哥初中毕业就和伯父一起开始学钉秤了。二哥考上高中之后便没有去上,和母亲一起做豆腐了。堂哥比我高一级,初中毕业便出去到外地打工。
三个哥哥主动放弃学业使家里的负担变轻,也把希望都寄托在了我的身上。我翻山越岭采药攒学费,更加努力学习,最终考上了重点高中。我考上重点高中那年,妹妹也主动放弃学业,在初二就辍学了。
我高考那年,伯父病了。我的录取通知书是他在病床上看到的。看到通知书时,伯父出奇地高兴,但高兴之后,他又陷入深深的沉思。此后,伯父和母亲东拼西凑为我筹集学费,使我勉强读完四年大学。
伯父的病一再加重,最终到了糖尿病晚期,于我毕业后第五个年头就去世了。伯父病重的时候,我回去看过他几次,每每坐在他的身边,他总是拉着我的手不放,一在要求接他到我的单位看看,说看看他就放心了,但直至去世,他的愿望都没有实现。
伯父去世的那天,我在伯父的灵柩下一夜未眠,回忆着生活的点点滴滴,脑子里不时浮现出他的音容笑貌。伯父下葬的那天,伤心使我哭不出来,始终没有掉下一滴眼泪。妹妹哭着:伯父,你走了,谁还恳牵我们姊妹啊……是啊,还有谁能像伯父这样牵挂我们,抚养我们,惦记我们?
今年就是伯父去世三周年了,三年来,我总是时不时地想起伯父,想起那段艰难的日子,一个肩扛重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