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溪
我是喜欢愚溪的,它以前不过是湘江河畔很平常的一条小溪,藏在深闺人未识。关于本名,流行着两种传说,一说因为溪边居住着冉姓人家,所以叫冉溪;另一种说法是当地人曾用溪里的水漂染丝帛,就叫染溪,都是很简单平常的名字,犹如当地百姓随便把自己的子女换做狗儿、花儿那样简单。只是来了一个叫柳宗元(字子厚)的失意之人,被他改名为“愚溪”,才成为中国历史上最出名的一条小溪。这条小溪也没有什么过人之处,在永州有许多这样的小溪。愚溪眺雪是永州八景之一,应该也是最美的一处了。其他诸多也大多名不副实,徒有盛名了。柳宗元写下名篇“永州八记”,又曾作“八愚诗”及“愚溪诗序”,让愚溪得以传奇般的名闻天下。
我的家离零陵不远,又与零陵有着不解之缘。愚溪,我是去过百十回的,柳子庙就临溪而建,庙旁建一街,称为柳子街,又称为唐街。柳子庙坐落在永州潇水之西的柳子街上,始建于北宋仁宗至和三年(1056)。南宋始兴十四年(公元1144年),清朝光绪三年(公元1877年)重建。庙和街古香古色,大多木结构,一般一层,最多两层,上盖青瓦。行走在青石街道之上,自由无限的古意,清冷肃穆、古朴典雅。街道也不甚宽,仅仅4米,全长也只有三百米,数十分钟,可以来回走几趟,叫巷子,似乎应该更合适些。大多居住些老人和孩子,没有世俗的污染,民风淳朴而厚重,而且一律的木头大门,依然保持古老的色彩。门常常是敞开的,摆放些烟酒杂货,高香烧纸一类的东西,老人们悠闲而自在,以居住在此为荣。随便登上哪家,便会得到热情的款待,柳宗元的历史都如数家珍,侃侃而谈。最爱那街道里青石的味道,光滑而参差不齐,残损古拙,透出厚重的沧桑。千年的风雨,也不曾淡去它们的风采,反而更增添了返璞归真的美感。街道两旁的旧房子,更是残破,散发这老街特有的韵味。乌黑的木壁,倾斜的房梁,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真看不出,这样一条被称为街的小巷,竟然是通往的交通要道,明心静气,仿佛还能听见马蹄在青石板上敲打出得得的响声。梦回唐朝,柳宗元在溪畔独坐,不知是怎样一种心境。他将身后的一切喧嚣宛然消逝,将尘世隔绝在外,寄情于山水之间,应该是有着陶渊明般的隐士风采的。
初见柳子庙是十四五岁的少年,突然见着这么雄伟的建筑,还有门前两只硕大的石狮子,一下子被震住了。那是在零陵师范求学之时,并没有多少见识,也不知柳宗元是何许人也。一个个花季少年、花季少女,懵懂而率真。青春年少与古老厚重相撞,不知是怎样的惊心动魄。最奇怪那歌台居然那么高,高达两层楼,尽是苍天大木铆着,不见一个铁钉。现在看来,纯粹是小孩子们小见多怪。几十年来,数次重游,每次都感觉不一样,所谓境随心转,即是。年少时看的是稀奇,中年时观的是人文,年长时读的是沧桑,年迈时也许才能真正读懂柳子的“愚”,那是一个心灵必经的过程。起初并不知道柳子的真义,也不知为何叫庙,也不见一个半个的和尚与尼姑。柳子庙面对愚溪,背负西山,时称柳子祠堂。庙宇石脚,梯阶,台跺,共三进三开间。庙前院墙镶三个拱门,正门上端嵌着一块大青石。只看那正大门上书“柳子庙”三个繁体正楷大字,两边一幅石刻的对联:“山水来归,黄蕉丹荔;春秋报事,福我寿民。”联尾署名杨翰,字迹风流酝藉,感叹这世界上居然有这么美的字。那两侧小门上分别是“清莹”和“秀澈”,细细品读,更绝极美。庙里有柳宗元读书的塑像,纯白的颜色,长须飘飘的老夫子形象。还有一块三绝碑,有断裂的痕迹,是碑文为韩愈所撰,由苏轼书写,内容是颂扬柳宗元的事迹,此碑首句为“荔枝丹兮焦黄”,又叫荔枝碑。传说上半截被农民拉去砌房子,房子却累次崩塌,没人再敢用,于是回归本位,供人瞻仰。印象最深莫过于此几处,其他不过是些老式的木壁房,几进几出并不关心,陈列着柳宗元的生平事迹和一些名人或本地官员的书法作品。这些都不是我感兴趣的。况且进庙要钱买门票,不觉心生厌倦,一是心疼钱,二是觉得钱与文化一结合,便觉得俗不可耐了,大失文化的本真。所以以后数次来访只有三五次进去了,一次是毛主席像章展览,一次是秦始皇兵马俑,几次是书法展,并不怎么好看。
我是喜欢自由的,并不喜欢一丝半点的拘束,总的来说,爱自然更多于人为吧。于是,更喜欢在庙门口的大石头拱桥上(名叫柳子桥),斜倚栏杆,看山看水,看溪水里洗衣的少妇,多少有点美的意味。美是需要细品的,得慢慢悠悠,有闲情逸致。吃饭,我是喜欢快餐的,可对于风景和文化,我更喜欢慢条斯理地享受。我从不敢偏见,看事物总喜欢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看了个遍,如此反复数次,才能下一个定论。看风景也是,喜欢春夏秋冬,天晴下雨每个角度都看遍,才心满意足,否则,总是一种遗憾,终有盲人摸象的感叹。愚溪是美的,来过愚溪的人都知道,那是一种有着率真的处女般的纯净与天真的美,并不因它的盛名而改变了它的初衷。那是深山里的村姑,没沾染过一丁点儿世俗的美。永州八记里的景物大多在愚溪一带,而且已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很多已无从考证,即使寻着,也非柳子笔下那样神奇,很是平庸与无味了。倒是这愚溪,经历千年,并不怎么改变,依旧秀丽妩媚,怪石嶙峋,清澈见底,水藻游鱼,螃蟹小虾,自得其乐。所以我是独爱愚溪的。可以很清楚地看见,自然是永远年轻的,几千年岁月,只是须臾。而人类可怜的文化,却如这庙宇和老街,破败而没有多少生气了。我想,文化多少会禁锢人的思想,会腐朽衰亡,只有道法自然,思想才能永远年轻,才会生生不息,所以最美的诗篇应该是无字的,最高深的禅也是无言的。
愚溪的水流很小,流速也慢,一副悠然自得的闲适。没有长江、黄河的大气,也没有壶口瀑布那样的落差。柳宗元叫它愚溪,其实也并没有辱没它,还是恰如其分的,像这样的乡村野夫,地球上到处都是。但这自称为愚的人和被称为愚的溪,却因天下独绝而扬名千古。就像自称傻瓜的人,往往更能得到别人的喜爱,即使真有点傻,也被别人大度的原谅了。而那自以为聪明的人,往往更让人讨厌,即使有颇多聪明之处,但都被那自以为是的飘飘然湮灭了,转而可恶了这几乎是铁定的事实。那大智若愚,谦和守拙,才真叫可爱,虽然有点为人所不屑,但那都是世俗的看法。我想这是柳宗元先前居住在寺庙里,天天跟着僧人们参禅,最终禅悟出的人生道理吧。
史载愚溪发源于永州市零陵区梳子铺乡的戴山、大古流、小桃园三处地方,全长45公里。曲折蜿蜒,四季水碧。春夏之交,潇水猛涨,一片混浊,但愚溪仍呈绿色,潇水纳愚溪后北流四公里,在萍岛汇入湘江,潇湘水交汇处为湖南八景的潇湘夜雨。所谓潇湘夜雨,只是一个叫做萍洲的小岛,上面长了一些芭蕉、桂树、橘柚、樟树还有一些古藤和杂树的地方,去过几回,只见一些寂寞和衰败,很平庸,也没有精神。这愚溪却奇怪得很,却依然活力四射,像小姑娘、小孩子般靓丽可爱。愚溪并不曾老去,柳宗元的诗文亦不曾老去,今日读来,依然唇齿留香。
柳宗元作“八愚诗”,刻碑勒石,可千年过后,石刻早已化为灰烬。其《愚溪诗序》还在,可见这愚溪的来历。原文云:灌水之阳有溪焉,东流入于潇水。或曰:冉氏尝居也,故姓是溪为冉溪。或曰:可以染也,名之以其能,故谓之染溪。余以愚触罪,谪潇水上。爱是溪,入二三里,得其尤绝者家焉。古有愚公谷,今余家是溪,而名莫能定,士之居者,犹龂龂然,不可以不更也,故更之为愚溪。 愚溪之上,买小丘,为愚丘。自愚丘东北行六十步,得泉焉,又买居之,为愚泉。愚泉凡六穴,皆出山下平地,盖上出也。河流屈曲而南,为愚沟。遂负土垒石,塞其隘,为愚池。愚池之东,为愚堂。其南为愚亭。池之中,为愚岛。嘉木异石错置,皆山水之奇者,以余故,咸以“愚”辱焉。 夫水,智者乐也。今是溪独见辱于愚,何哉?盖其流甚下,不可以灌溉;又峻急多坻石,大舟不可入也。幽邃浅狭,蛟龙不屑,不能兴云雨,无以利世,而适类于余,然则虽辱而愚之,可也。 宁武子“邦无道则愚”,智而为愚者也;颜子“终日不违如愚”,睿而为愚者也:皆不得为真愚。今余遭有道而违于理,悖于事,故凡为愚者,莫我若也。夫然,则天下莫能争是 溪,余得专而名焉。 溪虽莫利于世,而善鉴万类,清莹秀澈,锵鸣金石,能使愚者喜笑眷慕,乐而不能去也。余虽不合于俗,亦颇以文墨自慰,漱涤万物,牢笼百态,而无所避之。以愚辞歌愚溪,则茫然而不违,昏然而同归,超鸿蒙,混希夷,寂寥而莫我知也。于是作《八愚》诗,记于溪石上。何为八愚?愚溪、愚丘、愚泉、愚沟、愚池、愚堂、愚亭、愚岛。我想应该还有一愚,叫九愚才对,那第九愚就是柳宗元了——愚人。我想柳子在世,听了也会哈哈大笑,连呼知己。
柳宗元的“愚”,应该是大智若愚的“愚”,参悟人生后的“愚”。想当年,青年才俊柳宗元参与永贞革新,失败,于永贞元年(805)九月十三贬为邵州刺史,再贬为永州司马,携带67岁的母亲、堂弟柳宗直、表弟卢遵,经过三个多月的长途跋涉,年底到达永州,做一个无所事事的闲职,时时受到监督。随着领袖王叔文被处死,柳宗元心生惶恐。由于水土不和,语言不通,开始柳宗元的身心饱受摧残,随来的母亲也于半年后病逝。初来时无处可居,寄居龙兴寺,与和尚一起生活。自叙五年之中遭遇四次火灾,穷愁潦倒。但这一切,并没有打到柳宗元,潜心研究学问,永州的奇山异水激发了他的灵感。贬居永州十年间,创作了500来篇诗文,占他一生诗文的三分之二还多,与韩愈、王安石、苏轼等并成为唐宋八大家。人生得失间!有时得是另一种失,失亦是另一种得,纵观天下,莫不如是。人生短短几十年,大自然数百亿年,相比之下,何等渺小,执着于得失,又有什么意义。
愚溪在永州城河西,旁边有朝阳岩,是永州八景之一的朝阳旭日,内有朝阳洞,夏日凉爽怡人,洞内许多名家书法和诗词。最大的字是“何须大树”,寓意洞内清凉之意。朝阳岩与愚溪相邻,相得益彰,各有各的美。两景相聚不过百米。愚溪入潇水河处,现有新桥和古石桥两座,紧贴一块,古有古的好,新有新的好,各具其美。愚溪的美,美在多石。溪底大多全石铺底,石梁遍布,一级级,层层叠叠,随势而下。有文载:“溪底皆石,而文理斜布,水行其上,深浅掩映”。大有王维诗中“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境界。溪两岸“皆峻石作岸,欹侧支互”,悬崖峭壁,犬牙交错,整个一缩小版的长江三峡。纳天地于方寸之间,永州的山水是神奇的,这种奇,大都源于这里的怪石,随便一处小山、河岸,都可以感受到华山的险,黄山的奇,泰山的雄,衡山的秀。那水,更是清澈见底,游鱼虾蟹,纤毫毕现,如齐白石笔下的水墨画。溪里驾船,怕是痴心幻想,那巨大的落差,满溪怪石,足以让人粉身碎骨。钴鉧潭在沿着溪水上行约两百步处。有文载:“僧指曰:‘上行二百步即是,石上勒字可据。’予窃疑焉。少顷,施缓宜肩舆来。因携手过桥,从北岸西行访之。循岸皆大石,高下错置。土人引至溪边,有危石斜立,果勒‘钴鉧潭’三大字。读柳子厚《记》:‘寻山口西北道二百步,又得钴鉧潭。’西山去此,尚二里之遥,况山水形势与柳文俱不合,意钴鉧潭当别有所在;或因陵谷变迁,失其故处,俗流不学,妄为傅会,遂指此当之,夫岂是耶?”钴鉧潭是真的美。巨石清流,全石为底,坐在石头上,把叫伸进水里,那螃蟹和鱼虾,就会来吻你的脚。清幽,也开阔。古树苍苍,悬崖峭壁,危石欲坠,古朴的石径曲折而陡峭,蜿蜒伸进清莹秀澈的水里,颇有奇山秀水的韵味。这便是居民每日里洗濯东西的所在。水是那样清,像清冽的山泉,比山泉又多了诸多灵动和妩媚。每次到来,都有想跳进水里拥抱的欲望,真是种疯狂的想法,难道它比美丽的女人更有诱惑力么?答案是肯定的。要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像柳宗元这样的人疯狂地爱着它,不远千里来与它数次约会。
顺着钴鉧潭至西小丘经小石潭上走,便是节孝亭。里面堆满了旁边农户的柴火,很是破败,只是四根遗留下来的石柱上的刻字清晰可辨,遒劲有力。这节孝亭原有一口井,建亭以方便路人歇息解渴,如今早已废弃。节孝亭下面,就是小石潭,亦是愚溪中的一段。钴鉧潭状如熨斗,小石潭则状如葫芦,柳子文中描述的小石潭的幽深神秘早已荡然无存。岁月变迁,古人尚且寻之不见,我等又从何处寻来?只见那立碑标明小石潭的去处,只剩一个大泥潭,连石头也未曾有一两个,就如掉光了牙的老人的嘴,光秃秃且丑陋至极。难道两千年的岁月,足以让那写狰狞的乱石像老人的牙齿一样掉光吗?或许是岁月的泥沙早已湮没了这世外独有的仙境,让它只留在人的记忆深处存在,留在柳宗元的游记里。如同世外桃源,已经纯粹的容不下半点尘埃了。为什么就无处可寻了呢?百思不得其解,沧海桑田,大自然的变迁,谁知道。
“由溪溯洄,愈进愈奇。溪中皆平石布底。两岸奇石错出,墙立峰峙,为堪,为屿,为坻,为峦岫洞壑。若柳子所谓‘牛马熊罴’,苏子所谓‘虎豹虬龙’者,盖无不备矣。但求愚堂、愚亭、愚岛诸遗迹,俱湮没于荒烟衰草之中。即于石上搜八愚诗,亦无复一字。因叹柳子当日刻石,本欲藉溪石以传其文,而不知此溪实因柳文而名著也,石之寿固不敌文哉?”此一段描写沿溪而上的自然风景,与我多年里数次上行所见非常吻合,现在上面多阻堤坝,溪水沿着数丈高的峭壁悬崖,疾泻而下,形成飞瀑,又被石头撕成千丝万缕,飞花泄玉,訇然作响。如果放大百倍,就是黄果树瀑布了。逆流而上,到处可见泉水淙淙,从石壁上渗出,汇入小溪。溪水深浅,石根插波,水藻横斜,旋荡回流,水石吞激,群峰入云,林壑尤邃。
在秋天看愚溪,更加耐看。只见溪畔阡陌纵横,逶迤曲折,山峦秀丽,怪峰争雄,天高云淡。溪岸杂树经霜,黄的、红的、紫的,与熟透的橘柚渲染这深秋特有的浪漫。金黄的稻子,碧绿的菜畦,溪水更见野逸,与天一碧。野花鸥鹭,装点美丽愚溪。怪石嶙峋,如虎豹蹲踞;老树枯藤,如蛟龙游走;竹篱茅舍,如隐士渔樵。常有美术系的学生,临溪写生,三三两两,双双对对,笑语欢声与鸟语蛙声融为一体。洗衣的女人,洗菜的少妇,洗脸的少女,濯足的男人,无不在溪水里倒影出最美的画面。此时的小溪是最安详的时候,娴静而优雅,透出清静脱俗的美。
雪中愚溪,应该是它最美的时候。也是最无尘的时候,此时崖岸、杂树、石桥、山野都是一片洁白,万籁俱寂,只余清浅小溪蜿蜒徐行,水藻青碧,冒着丝丝热气,水流石上,波光粼粼,铿锵有声,如鸣环佩,那该是怎样的荡涤心魄,净化灵魂。读遍诗家千篇,独爱柳宗元的《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冬寒之日,雪漫漫,鸟飞绝,人踪灭,水天一色银装素裹。喜欢那一尘不染的禅境,还有那大彻大悟,空无一物的情怀。
我爱愚溪的愚,我欣赏这平和静美又不失灵动的自然状态下的水,它总是这样静悄悄的,随遇而安,从来的地方来,到去的地方去。愚溪是与世无争的,这种无争,带着深深的禅意,只有云水禅心的人,才读得懂它的深奥。想当年,柳宗元改名愚溪,正值壮年,壮年的心境,也只有壮年人才读得懂。但读懂他也是浅显的,真懂,也只有读懂愚溪本身,与它的名字无关,那是大自然本身的大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