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正兵讨债
天渐渐的暗了,此时出门在外的庄稼人都回到了家中。初冬的气温还是那么的低,一阵寒风袭来,呼呼的冷的怕人。山村里炊烟袅袅,灯光闪烁,鸡鸣狗吠之声遥相呼应。黑色冰冷的夜幕下,此起彼伏的叫唤声在为白日做着最后的挣扎,那是大人们在叫孩子回家吃饭。
卫正兵坐在门槛上,手里拿着一根半尺长的烟斗叭叭叭的抽着旱烟。才过四十岁的他却是如此的显老,原本应是漆黑油亮的头发已是银丝密布,黑的似墨,白的似雪。黑黄的脸上沟壑纵横,刀削斧凿,那是岁月刻在他身上的印记。粗糙的下巴倒插着一根根钢针似的胡茬,像乱葬岗上的墓碑,凌乱无章,东倒西歪的分布着。两只强劲有力的大手老茧横生,砂布一般的皮肤上皲裂出一道道口子。
“呼。”
卫正兵抽了几口,慢慢地吐出烟雾。在漆黑的夜里,袅袅升起,白雾一样,最终消散在黑色的苍穹。他有些出神的看着那烟慢慢扩大,朦朦胧胧,梦幻虚假。他妻子余红梅坐在屋里火堆旁,手里拿了一只鞋在做着针线活。那是给她上高中的孩子卫青宏准备的。他们就这样坐着,沉默着。不时有“噼啪”的声音从火堆里传出,然后又一切归于沉寂,只剩下针线穿过布匹的“沙沙”声。
余红梅低着头细细的做着,神情是如此的专注。她用针尖将额前的头发撩了撩,然后有些焦虑地说道:“这几天又有几家人要办喜事了,送礼的钱怎么办?今天早上有一头猪就没怎么吃食,估计是得了什么病,也要去找人来瞧瞧。明天小宏就要放寒假回来了,说好给他买的参考书也还没买。还有,下学期的书费…”她停下了手中的活,望了望身前的火焰。热切火红的光芒照在她脸上,额上升起了几条浅浅的皱纹。
电灯那微弱的光芒照在这不大的空间,仍是有许多昏暗不明的地方。灯光是一闪一闪的,像是没有了力气的老人,呼吸变得断断续续的。卫正兵枯黄的脸上有着说不出的烦闷,眉头深深的皱了起来,像是一个干枯了水分的橘子。他沉吟了片刻说:“去年我在刘家村帮人干活,年底工钱结算时还有三百没有给。我明天再去一次吧,看能不能讨得回来,先应应急。学费的话欠着,找他舅借点。明年我出去找活做,发了工资再还给他。”
“他会给你吗?年初就去要了两回,一次人说没钱,一次直接没见着人。我看他不是没有钱,像这样包下这么大工程的老板怎么可能没有钱。估计是看我们好欺负,不打算给我们了。”
卫正兵对妻子的话有些犹豫不决。他抖了抖烟杆,说:“实在是没有什么办法,明天一早我就去刘家村看看,怎么的也要把这钱要回来。”抽了口烟,他又接着说:“明天小宏就要回来了,你去他大爷家赊上几斤肉,让孩子补补。哎,真苦了他了,学习这么辛苦,一点好的也吃不上。”
想到孩子的学习,两口子都是又骄傲又难过。孩子学习刻苦,年年是名列前茅,奖状都贴满了墙壁。两口子与人谈起他的时候觉得真是倍有面子,骄傲得像斗胜了的公鸡,挺胸抬头,兴致不减。但是一想到昂贵的学费,想到孩子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想到他们甚至都不能给孩子买他想要的书,心中也就只剩下痛苦了。有一次卫青宏回家后说要要买一本英语词典,大约需要五十块钱。当时家里已经是没有一分钱的了,余红梅看着儿子羞愧的说:“家里实在是没有钱了,你再等等,明天我把粮食背到集市上去卖了换钱给你,啊!”卫青宏脸色黯然了下去,但随即强笑道:“不用了,妈,也不是很急,我…”“呜呜,爸妈没出息,爸妈对不起你。不能给你买好衣服,不能让你吃好的喝好的,不能让你好好的上学,连你想要的书都买不起。呜嗯…爸妈亏欠你啊!”他母亲竟是嘤嘤的哭了,她觉得愧对了孩子。卫青宏两眼通红,双手紧握他母亲的手,悲泣道:“妈妈,别难过,别哭。我不要什么好吃的,好穿的,你们也不欠我什么。是我要上学,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拖累了你们啊。”“我可怜的娃儿啊!”母子俩相拥着哭了起来。
卫青宏肯吃苦,也从来不乱花钱。在学校里,大多都是有钱人。他们吃的比他好,穿的比他时髦,用的比他精致。但他从来不抱怨,他知道家里的情况,他理解农村人的痛苦。他把他全部的精力放在了学习上,从来不去想吃的,穿的。同学们见他家里情况不好,平时什么吃的分给他,但他都拒绝了。他是贫穷的人,懂得凡事都要自己努力去争取。
卫正兵抽完了烟,便准备上床睡去了。余红梅依然在昏暗的灯光下缝补着鞋子,摇曳的火光在她身后映成一个巨大的黑影。寒风阵阵,沿着墙壁的缝隙吹了进来,屋内顿时了冷了许多。火苗一摇一摇的,那微弱的已是难以感受的到。风越来越大了,发出“呼呼”的声响。遥远的天际传来沉闷的声音,层层叠叠的乌云在堆积,其中孕育着什么恐怖巨兽。漆黑沉重,无形的威压在四周弥漫,不见一丝儿光亮。
濛濛薄雾初开,浩浩旭日方升。慢慢长夜过去了,光明再次降临人间。卫正兵早早的就起了床,他妻子为他做了一碗面,上面放了些葱花,看上去非常的香。又煮了几个鸡蛋,给他带着饿的时候吃。他几口吃完了整碗面,把汤汁喝完,放下碗筷准备出发。这是余红梅把鸡蛋放在他手中,说:“如果实在讨不来,傍晚还是回来吧!”他“嗯”了一声,没有说话。穿上了一件棉袄大衣,将鸡蛋小心翼翼地放在衣服内置的包里,走出了家门。
雨是停了的,但风却越来越凌厉,刮得人双颊生疼。卫正兵走在乡间小路上,佝偻着身子,两手放在袖里。地面上结了一层冰,有的地方厚实,有的地方稀薄,踩上去“咯吱咯吱”的响个不停。不时有冰块破碎,有迅速的被缝补上。路边小草的枯叶上结了一根根冰锥,白净透明的冰锥在阳光下闪烁着夺目的光芒。路过时,双腿碰撞间将它们震落,发出清脆的声音。像风铃在微风中激荡摇曳,谱写时候的乐章。
山间的路非常难走,泥地还好点,此时已经冻结了,倒是不怎么滑。但在有石块的地方,冰块踩不碎,走在上面非常的滑。所以每走一步都得仔细,慢慢的试着向前,不能走的太快。
去刘家村得走五十里路,而此时公路还没有开通,却是没有车辆来往的。况且就算是通了路,贫苦的农村人也不愿花钱坐车的。他们勤奋,质朴,宁愿走上一天也不愿花钱。这些有着世间最好的品质,最善良的心,最可爱可敬的身姿,一代代生于土地,活在土地,尘归于地的农民啊,他们创造了多少财富,然而他们又享有了多少呢?为何会有富人,穷人?富人们不劳而食,用穷人的身体,创造了更多的物品再高价卖给穷人,赚取了更多穷人的钱。为何这千千万万的穷人得承受这样的不公平,是生而为农民吗?
中午十二点左右,卫正兵终于来到了刘家村。在进村的地方有一幢三层的美丽房子,全身洁白,像一只美丽的天鹅游戏在一群丑小鸭之中,那么的突出。这是附近最好的房子,是一个承包活计的包工头刘义修建的。房子前面是用光滑的瓷砖砌成,反射着亮丽的光芒。周围建着一堵高高的围墙,上面到处插着玻璃碎片。一道森然的铁门把守着正面,将一切心思不正的人隔绝在外。房子正中是一道贴了红字门神的大门,两边是两道侧门,门与门之间留有两道巨大的铝合金窗户。二楼三楼是一样的布局,一个长长的阳台,三道精美厚重的铁门。却是没有窗户,大约是留在了后面。
铁门上锁了一把巨大的铁锁。卫正兵摇了摇,想看看有没有人在。铁锁与铁门碰撞发出“当当”的金属声音,在寒冷的空气中传得很远。过来一会儿看见没人出来,他又想再敲下。但就在这时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走了出来,看见卫正兵就厉声喝道:“敲什么敲,大清早的不睡觉,跑来这打搅人。”“哦”卫正兵赶紧放开铁锁,对那孩子说:“我是来讨债的,去年给你家干活的钱还有三百块没有给。这,你看该怎么办啊?”那孩子一听便不耐烦,瞥了瞥他身上的衣服说:“才三百块啊,这也来要。我大人不在家,你明天再来吧。”说完他就转身进屋去了。
卫正兵欲言又止,最终什么话也没有说。他转身在铁门旁蹲下,从包里拿出一个冷的生硬的鸡蛋,慢慢的将蛋壳剥开。寒风啊,一刻也不曾停下,将他的手冻得暗红。他小心地剥掉鸡蛋外壳,一口一口的吃掉。双目四处望着,留意这主人家什么时候回来。
墙是水泥砖建的,有些潮湿。卫正兵将身体靠在上面,感觉更加的冰冷。他缩了缩手脚,将身体蜷成一团。周围冷冷清清的,一个人也没有。是啊,这大冷天的,谁不愿意在家里享受那温暖的火炉,温馨的被窝呢?树木上光秃秃的,树枝上的冰块融化了,将树干打湿而使树皮变成了深黑色。宽阔的路上,一张张枯叶或是一些现代的垃圾随处分散着,风吹不动,雨打不散。接受了日晒雨淋,在承受了时间的侵蚀之后,最终归于大地,与泥土融为一体。
一分钟,一个小时,卫正兵就这么蹲着,直到两腿酸麻了才站起来活动一下。冬日的太阳像娇弱的女子,也被这寒风吹倒,没有了往日的光彩。阳光照在身上,却感受不到丝毫的温暖。她慵懒的越上正空,又懒散的向西北落去。红彤彤的的太阳啊,散发着万千霞光,素裹红妆,将整个天地都变得妖娆了。
“爸,妈,我回来了。”
余红梅正端着猪食喂猪,突然听到儿子的呼唤声。她一把扔下猪食桶,三两步走到了小院里。卫青宏背着一个破旧书包刚走到院子,就看见他母亲正站在那儿。她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满脸的笑容。“妈,爸呢?”卫青宏一边把书包放下,一边对他母亲说。她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想要帮儿子拿下书包,但被拒绝了。她说:“你爸啊,他有事出去了。你还没有吃饭吧,快来,我刚做好了饭,就等你呢!”她急忙将儿子拉到火边,心疼地说:“吃了不少苦吧,外面这么冷,来烤一烤。”卫青宏笑了笑说是没什么,可是他母亲硬要他在火边烤一烤,让身子暖和暖和。
余红梅热切地将饭菜端上了桌子,一碗酸菜,一碗炒肉。卫青宏一看到桌子上的炒肉,脸上便有些不高兴了。他说:“妈,咱们家的情况我都知道,你怎么还去买肉来吃呢!我又不是什么娇生惯养的人,非得吃这东西不可?”余红梅身体僵了僵,她脸上有些痛苦,默默的将饭端上了饭桌。她在桌子旁坐下,头深深的低了下去,双手紧紧的攥着围裙。“这是你爸爸的意思,他说你学习辛苦,要给你吃点好的。”卫青宏心里愧疚,他只觉得心里有什么流过,酸甜滚烫。他没有责怪任何人,只觉得满心的幸福,深深的无奈。
沉默了片刻,卫青宏轻声安慰道:“妈,既然买了,那就算了,但下次可别再这样了。你儿子可是地道的农村人,不是什么娇贵少爷。”“哎,妈知道了,以后都不买了。”余红梅快活的说道,她欣喜地抬起头,用衣袖快速的擦了擦眼。“爸呢?等他回来一起吃。”卫青宏看母亲只盛了两碗饭,便坚持着要等父亲回来。“好孩子,你就先吃吧,菜还有呢。你爸他有事出去了,估计今天不回来了。”余红梅一看儿子的倔脾气上来,不由哀求他,让他趁热吃。但卫青宏只是板着脸,直直地望着他母亲,丝毫没有吃的意思。
余红梅没有办法,只得和他说:“你爸爸是去刘家村讨债去了,现在还没有回来。”卫青宏一听,顿时有些气愤的说:“年初不是去要了两回的吗?怎么还不给?像他这样拖欠工资,难道就没人管吗?”他心中愤懑,脸色也变得潮红起来。余红梅叹了口气,无奈的说道:“能有什么办法呢?我们穷人又没有什么关系,可没有办法让他及时给钱。”“政府不是出了法律规定不准拖欠工资的吗?”“说是这样说,但是三百块钱在人家眼中就是一粒不起眼的小沙子,谁会在意你有没有得。我们没有门路,就算要告人家也没有钱呢。穷呐,能有什么办法。”母子俩都没有再说话,气氛沉寂了下来,只有火在那儿噼啪的燃烧着。
过来一会儿,卫青宏才有些担心地说:“那我爸怎么办,他在那儿又没有可以过夜的地方。”这时天已经暗了下来,视野也变得朦胧而看不清。他母亲也开始担心了起来,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办。“你爸走的时候我告诉他要在天黑前回来啊,他这是…”卫青宏听了,思索了一会儿。他笑了笑和他母亲说:“妈,你把菜留点,放在饭上面。我们先吃吧,可别凉了。”“哎”余红梅见儿子说要吃饭,马上热切的给他夹菜,让他多吃点。但在他碗里已经堆起了一座小山,母亲一点也没有吃。他赶紧拒绝了母亲的殷切,把菜往她碗里夹。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伸手不见五指。卫正兵将两个冷得像石头弹子的鸡蛋剥了,和着冰冷的夜风,一股脑儿的吃下去。此时,身后的房子里已是升起了灯,明亮的灯光透过窗户射过来,带着丝丝的温暖。浑身都在风中瑟瑟发抖,但卫正兵却不想就此回家。冷了,就站起来活动活动。累了,就坐在冰冷刺骨的僵硬水泥地上。他有着决心,一定能够要回钱。
反复做着同样的动作,卫正兵像往常一样,站起来活动后准备蹲到墙角。这时却看到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打开那紧闭的大门,然后蹦蹦跳跳地走了出来。院中亮起了一盏明灯,将这漆黑的院子照的恍如白昼。她长着圆圆的脸,嫩白的肌肤像煮熟的蛋白,白净细嫩。头上扎着两个小辫子,山羊角一样的朝天翘起。一身公主连衣裙非常合身,使她更加的可爱。脚下穿着一双长筒靴,手上戴着一双白色绒毛手套。她天真的笑着,从那道门后走出来,左手拿着几张钱,崭新得像是刚做出来的。右手用纸杯端着一杯热水,冒着朦胧水汽的热水啊,在这寒风呼啸的冬天是如此的珍贵。只见她来到铁门后,笑着对看着她的卫正兵说:“大叔,给你钱。嗯,还有热水,我爸让我拿给你的。”稚嫩的声音,像春日的和风,那么的温暖,让在寒风中苦苦等待的卫正兵感到全身一下子就暖和了。那白净如珍珠般透明的天使一样的心啊,让多少色彩斑斓甚至漆黑一片的心灵黯然失色啊。卫正兵看着她,双眼有些发红,激动地从铁门中接过钱和热水。他心绪激荡,语气诚恳地说:“真是谢谢你了,非常的感谢你,真的。”小女孩“嗯”了一声,满脸微笑,一蹦一跳的回屋里去了。
看着她回到屋里,卫正兵嘴唇轻动,心中难以抑制那火热的情绪。讨回了钱,他心里也就踏实了。一口气喝完了杯子里的热水,他紧了紧衣领,准备回家了。但是天黑得没有一丝儿光,路面上的冰也没有化,夜路是一点儿也不好走的。但没有办法,总不能在这儿过夜啊!他向着来路走去。穿过村落时,只要有些微光亮的地方就快速的走过。走到荒山野岭的时候,就将点火用的火柴拿出来,每隔一段时间就点上一根。在火光照亮道路的时候就快速走过,然后将前面的道路看清,火熄灭了就依着印象中的路径慢慢摸索前进
夜黑风高路难行。这样走走停停了将近两个小时。但是啊,长夜漫漫,路也漫漫,此时连一半路程都没走完。卫正兵心中焦虑不安,担心着何时才能到家。就在这时,火柴也终于是用完了。荒山野岭,怪石嶙峋,坡陡路滑,又没有一点光亮,该是如何行走?心中渐渐滋生出一种冰冷,直直侵蚀到了深处,令他全身冰凉。但是,在转过一个山顶崖壁时,一束刺目的光芒照耀在他脸上,让他短时间陷入了失明。“爸”突然的声音让他惊诧,那熟悉到一生都不会忘记的声音啊,他日夜牵挂的声音啊,此时就真切的响在耳边。一阵急促的奔跑,那人终于来到他的身边,一把将他那佝偻的身躯紧紧抱住。“爸,呜呜…我亲爱的爸爸啊。”熟悉的声音,他日思夜想的人啊。此时,卫正兵再也控制不住情绪,两眼一热,落下了眼泪。他泣不成声,说:“你…你怎么来了?”“我来接你。爸,咱们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