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刺玫花
离开家乡已经五十余年,要问家乡留给我最美的记忆是什么,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是刺玫花,满沟遍野的刺玫花。”刺玫花,就是带刺的玫瑰花。从我记事的抗日战争烽火燃起时,到我离开家乡的农业合作化初步完成,二十年间,它始终以自己顽强的生命力和娇艳似火的花朵,给我们那落后的穷乡僻壤带来了无限生机和怡人的美色。
刺玫是一种丛生的多年生植物,多栽植在沟边、地边、路边和场院边,无须施肥、培土、灌溉,年年都长得郁郁葱葱。在过去我们那个村庄,几乎沟沟汊汊、满坡遍野都是。每逢农历五月刺玫花开季节,站在高处望去,就像满天红霞从天上跌落下来,染红了原野,染红了沟汊,染红了村庄,人们就像生活在粉红色的世界里;蹴在花丛中看时,那一个个盛开的花朵,色如胭脂,形如细莲,衬着那阔圆形的碧叶和忙碌飞舞的蜂蝶,加之弥漫着的浓郁的芳香,你会觉得像饮了美酒一样惬意。
我的家乡曾经多灾多难,日寇铁蹄的践踏、地主老财的盘剥,令农民长期生活在死亡线上。但是战争的烽火和贫困的生活,并没有抹去人们对美的追求和记忆,他们依然在盼望着年年五月的花开季节。
母亲年轻的时候,是酷爱刺玫花的,每逢花开时候,她从地里回来总要带回一把刺玫花,插在用罐子做成的“花瓶”里。在我戴的裹肚上,妹妹穿的花鞋上,母亲全都绣上了刺玫花。在抗日战争时期,母亲还演绎过一场刺玫花丛里藏身的故事哪!
那也是一个刺玫花开的季节。在县城驻扎的日伪军荷枪实弹地到我们村,拉着大车征粮,一家一户地催要,缴不出的就遭辱骂,挨枪托。北院我大伯家穷无粮,就被绑在门口的大槐树上棒打鞭抽。母亲看势头不好,就悄悄地翻过寨城,涉过濠沟,钻到了长达数里的刺玫花丛中。待轮到我家缴粮时,因父亲在外扛长工,又找不到母亲,日伪军急得嗷嗷叫;带着他们收粮的伪保长站在寨城上向城外寻找,只看到大海一样的刺玫花丛,哪里有母亲的踪影?直到晚饭时日伪军走了以后,母亲才回了家。母亲说,幸亏有了这无边无际的刺玫花丛,才让她躲过了这一劫。从此,母亲对刺玫花更是爱护有加,我家寨西边一亩田埂的四周全是刺玫花,每年整地时,母亲总是说:“小心点,别把刺玫花梗弄折了。”每年花开季节,母亲常常沿着埂边转了又转,对那些刺玫花似乎总也看不够似的。
1949年五月,我解放大军攻下了河南省会开封市,一位在河南大学读书的女大学生,因为左臂受了伤,随解放军一起来到我们村。母亲看她可怜,就留她在我们家养伤。这个姑娘是学美术的,不几天就迷上了那满沟遍野的刺玫花,每天领着我在花丛里转来转去,还拿上画板画了许多各姿各样的刺玫花。有一天,她让我母亲站在刺玫花丛中,画了一张相,高兴地说:“大娘你看,你还是那样年轻,像你身后的刺玫花一样漂亮。”半个月后她臂伤痊愈,说要回湖北沙市的家里去,问母亲要了一个瓦盆,从埂上移植了一棵刺玫花,说要带回她家里种。她对母亲说:“这里的刺玫花是我见过的最好的花了。我家在长江边上,也有许多花,像茉莉、茶花、绿萝呀,四季海棠呀,可是像刺玫花开得这样鲜美,这样灿烂,又这样宏大的,还没有见过。”她走的那一天,父亲赶着毛驴送她,她依然小心翼翼地抱着那盆花,一直到五十里外的火车站。过了几个月,她写来一封信说,她回去把那棵花栽到了她家院里,可惜没有活,明年的五月,她还会再来的。
五月也是我们那里最吉祥的季节,许多人娶亲就选在这个时候,说是娶过来的媳妇会像鲜花一样漂亮。北院的二嫂就是刺玫花开的季节娶过来的,有人说二嫂的长相和刺玫花有一拼:走路一摇一摆,就像刺玫花在微风中摇曳的梗条;皮肤白里透红,就像刺玫花那粉红色的花瓣。可是过门了一段才知道,二嫂是好看不好惹,那些浮浪青年有意在她跟前调情,总会遭到冷眼和呵斥。母亲对那些青年说:“她就是一朵刺玫花,你们看看就可以了,千万不要动手,弄不好会扎你两手血的。”凑巧的是,二嫂也是一个刺玫花痴,她家的田埂与我们家的紧邻,也是一圈刺玫花,也是经常见她在埂上伺弄着。有一天中午,我从学校放假回来路过田埂,恍惚见一张漂亮的脸蛋在刺玫花丛中漾来漾去,几疑是花仙女下凡了;仔细再看,才看出是二嫂。我说:“二嫂,你是刺玫花精吧,比刺玫花还要漂亮呢!”二嫂说:“你才知道呀!我就是刺玫花精,我嫁到你们村,就是奔着这漂亮的刺玫花来的。”从此,二嫂就有了一个外号:刺玫花精。
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以后,我离开家乡,到遥远的西北上了大学,很少有机会再看到那一望无际的灿烂刺玫花丛了。后来,由于农业合作化的完成和农业机械化的发展,加之地下水位的下降,我们那里的地界田埂全被推掉,沟沟汊汊也填平了,如今的刺玫花丛,除了村庄里还有些许外,大田里已经荡然无存了。但每忆及家乡,那无边无际的刺玫花丛,那许多同刺玫花丛相连的人和事,依然清晰地留存在我的脑海里,依然那样生机勃勃,依然那样辉煌灿烂,依然那样亲切可爱。我想,在我一生的记忆中,这刺玫花丛是永远抹不掉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