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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土、野蔬和岁月

作者: 张宗涛2024/11/21优美散文

站在岁月深处,越过林立的高楼回望故土,不由得想念起了几十年前的乡间野蔬。

记忆中,每年严冬过后,背阴处还未完全解冻,荠菜就急头巴脑地破土而出,绿蒙蒙馋人眼睛。要知道,整整一个冬天,几大瓮腌的白菜、萝卜见了底,玉米、高粱、糜子面便黏口得难以下咽。缺油少菜的日子一久,指头翻卷起了乱蓬蓬的倒刺,疼;嘴唇也干裂开一道道小口子,蛰。最可怜我们这些细皮嫩肉的小不点了,两眼瞪得通红,鼓圆了腮帮喊爹喊娘。

乡土无欺,关键时总是这么贴心,人们一下子有了笑的模样。

男人们这时候照例扮起了悠闲,顺墙蹲到日光下,滋溜滋溜吸着烟嘴,好像那呛人的旱烟末子要比荠菜解馋。最有趣的要数母亲了,备好的镰刀、刃片、锅铲往我们手里一塞,眉梢一挑说:"娃娃勤爱死人,少吃闲饭!"我们人虽小,可不傻,晓得他们这种把戏,那是要把乡土的头一份时鲜,先尽我们享用。

一大帮剃了锅盖头、扎着小揪揪的娃娃们,撒开了涌向田野。渭北高原上的风还很硬,日光已炽,干燥的土块在纷乱的脚下咔嚓咔嚓碎裂,像极了冬里我们嚼冰弄出的响声。返青的麦苗里间杂着枯黄的细叶,仍一副蔫头蔫脑状,而紧巴地皮的荠菜却尽全力汪出来一簇簇绿,仿佛土地把它仅有的那点儿底墒都匀了出来,先抚慰人们的口舌和肚腹。那个年月,一人一冬一身棉,谁有多余的衣服换洗?不是袖口翻飞着棉絮,就是胸前挂满了垢甲,像觅食的雀儿般跳跃着,镰挖、刃剜、铲挑、手拔,时不时就会撞到一处,爆发出尖声尖气地嚷嚷。最初的几天,我们一边挖,一边会时不时塞一个到嘴里咔嚓咔嚓嚼,绿绿的汁儿顺着嘴角蜿蜒。

那段日子,家家户户的每一餐饭都少不了荠菜,荠菜麦饭、荠菜面条、荠菜饺子、荠菜粑粑、荠菜糊糊……村庄氤氲在了荠菜青涩微辛的味道中,直到苜蓿长出来一寸高。

苜蓿盈寸时分,蒲公英和地丁草开花了,那耀眼的黄和妖娆的紫,较之满树烟霞的杏、桃、梨更为入眼。此时茵陈正当时,小蒜最佐饭,嫩榆钱儿、香椿芽儿、花椒芽儿都是绝好的口福。"春分麦起身,一刻值千金。"大人们这时候忙成了陀螺,追肥、锄草、春耕、春播,忙乱得各个关节嘎巴嘎巴脆响。勤苦农家少闲人,孩子们自然不会懒惰,偷苜蓿,挖小蒜,捋榆钱,采茵陈,拔地丁草和蒲公英,收获乡土的馈赠时,也一并收获着快活和骄傲。

最好玩的是小时候偷苜蓿。那时候苜蓿属生产队所有。整个青黄不接的季节,苜蓿差不多要算村庄里瓜菜的主力了。大人们由岁月深处走过来,顾脸,实在没法了,只在夜深时单独行动;我们一帮小不点,无所顾忌,大白天也无所畏惧。苜蓿是土地馈赠给牲口的上等饲料,派了专人看护,既然不能大摇大摆地长驱直入,那就智取吧。效仿是孩子们的天性,我们约定了暗号、安排了哨兵、制定了方案,先派出"尖刀"去深入敌后。所谓敌后,就是看苜蓿人的草庵子,搭在苜蓿地畔,在早春的冷风中瑟缩着。等到"尖刀"给出了暗号,一帮小人儿立马冲进苜蓿地,各人占据一块地盘,双手抓满了苜蓿,噌噌揪。经常的,刚到我们的小笼将要装满时,双手卷作喇叭的哨兵便用舌头拍打出来嘹亮的号声。差不多同一时刻,看守苜蓿的便扯高了嗓门骂出来。苜蓿地一下子炸开了马蜂窝,尖声惊叫着四散逃窜。回家后跟妈妈们笑说那个人的笨,妈妈们把我们的小脸蛋一捏,咯咯笑:"我娃灵的!"我们多半把这当作了表扬,很受用。

许多年后我才恍然大悟,其实我那些腿弯背驼、不擅辞令的父老乡亲,要比土地更仁慈,他们总把庇佑后昆、垂范善意当作最大的生存使命,并借此建构起温情脉脉的乡土文化。

麦子拔节时,苜蓿老了,茵陈成蒿,满山遍野的灰灰菜、麻蒿菜、野韭菜及时登场。灰灰菜掐尖儿,开水一烫,泼上滚油,料汁子一拌,嫩得爽口。麻蒿菜则得连根挖出,去去泥土就可以生吃了,尤其那嫩苔,麻味儿淡些,鲜味儿绵长,给唇齿带来了不少的童年快活。这滋味,很快就会被洋槐花抢了风头。

于我们而言,洋槐花的美味并非做成的槐花麦饭、槐花疙瘩,那是妈妈们节省粮食的法子。岁月清苦,我们贪的是洋槐花蕊里的那份甜汁儿。大人们最能体谅孩子们的小心思了,他们把树梢顶含苞欲放的那些采摘了当饭,而将四周的留着,在融暖的风中一天天绽放。槐花蜜的味道刚一沁鼻,孩子们就蜂拥而来。那才是满树的玉玲珑呢,一嘟噜一嘟噜的和嗡嗡嘤嘤的蜂抱了团儿,未入口先醉眼睛。这可是乡村孩子天然的糖果呢,捋一把嘴里一寒,咔嚓咔嚓像嚼冰糖,满口满舌流甜汁儿。紧跟洋槐花的是烟云一般的桐花,那是乡下孩子最美妙的"泡泡糖"了。无论谁家的桐树,在孩子们看来都只是自己的花海,几个顽皮地爬上树去折,一群娃在树下仰了头欢呼。若树高,枝干便多旁逸斜出,站上面的小顽皮颤颤悠悠的,主人家便会一面厉声呵斥,一面搬出来梯子,拿根长竿给娃娃们钩。往往就会钩断一根粗枝干,咔嚓一声,地上就跳跃着无数的花嘟噜。喇叭状的花带蒂摘一朵,噙在唇上吹鼓了,掌心一啪,啪的一声脆响。尔后摘去蒂,对着花把儿一嘬,一丝甜汁儿就扑到舌头上了,咧了嘴灿灿地笑。大人们受到鼓舞似的,更加起劲地给孩子们钩,树枝一声跟着一声断裂。

熬到麦子灌浆,庄稼人便如长途跋涉者望见了目的地,腿脚顿时来了力气。太阳光下的乡土世界,酷似将要临盆的大肚子孕妇,看上去安详、稳重、明净、透亮。麦瓶草的卵形蒴果,有的吐着紫红的缨子,有的腆起了大肚皮。逮住缨子将苞衣翻个过儿,嫩果就光溜溜露出来。苞衣是趣玩,吹了泡儿拍一个响声,贫寒的童年便在土地的根性和乡情的淳朴中,滋养得要多快活有多快活。

及至深秋,山旮旯处的紫软枣,崖壁上的红酸枣,草棵子里的野豆角、马蔺果、野桑葚、野韭花、鲜地软……都是乡土馈赠给我们的时蔬。即使脸皴手裂的隆冬,乡野上也有我们解馋的东西。提一把小镢头,顺芦苇茬一点点挖将下去,到深处,一节节白生生的嫩根便露了出来,攥上一把,咔嚓咔嚓嚼着,满口就有了春天的滋味。至于老树枝头的核桃、柿子、红枣,那是留给鸟儿的,谁都不能采收,唯独会对孩子们网开一面。只是当我们采摘这些遗物时,大人们一定不会忘记训导:"这是抢鸟的食呢,吃了要好好长,长大给鸟多留些果!"雀儿檐下垒窝,燕子梁上衔泥,渭北高原上的庄稼人将此当作大吉祥。鸟都不光顾你家了,不就成孤家寡人了?

光阴倏忽,沧桑巨变。岁月深处的这些乡土记忆,已然成为积重难返的乡愁,烙在唇齿,沉淀进了肺腑,时不时就会随风而来,牵魂萦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