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子车

记忆深处，满载的架子车吱吱哑哑蜗行在泥泞的田间小道。套在辕里的人，攥紧车把，脚蹬滑腻的地皮，凸起的肩膀绷直粗壮的攀绳，整个身子扑向地面，费力地拉动车轮。

种庄稼的人，离不开架子车，就像农作物离不开泥土一样。

立春后，北方大地仍在霜冻，麦苗尚未起身，正是追肥的好时节。农人扶起依着墙壁的车厢，凸起的卡口对准车轴，嗒地嵌进两端，搭手摸摸轮子气压，充到手指敲起来嘣嘣响，再给车厢使上堵头，将积攒了整冬的粪土装入，勒住攀绳，两手把辕，弯腰弓背，全身发力，拽动沉重的车子，走上坑洼的土路，磕磕绊绊拉到田间地头。取掉堵头，扬起车辕，成堆的粪土哗地滑进田里；抄起铁锹，铲满了，鼓劲抛撒出去，渔网般罩住丛丛清绿的麦苗。回屋时，可不能空着车浪费脚力；便拾起车辕，踅进身边的土壕，揪满一厢的干土，还要箍出三角顶，拍瓷实了，咿呀咿呀地拉回去垫猪圈、羊圈、茅厕。

芒种，麦子金黄。农人用镰刀割下麦子，拦腰打成捆，平躺放在田里。黄昏时候，架子车滚动车轮来到麦捆旁，如领回归家的孩子般捡起沉甸甸的麦束，塞满车厢。再一左一右将麦穗朝里、麦根朝外平铺在车梆，捆捆叠加，直到麦垛像驼峰般高高竖起。从车尾拉出两根长绳，嗖地甩到车前，人吊在绳子上使劲拽，待拇指粗的绳子深深勒进麦秆，和车子结实地捆绑在一起，最后掏出压在箱底的攀绳，挂住肩膀，胳膊撑住车身，用力拉起车子。有人还在辕的侧边拴条绳，供小孩助力。大路小路上，只见一座座小山在移动，人被掩在麦山里，赶往麦场。待脱粒、晒干、装进麻袋，大袋小袋堆满架子车，欢快地运回屋子，倒入粮囤储藏。来不及停歇，车厢里已摆放了铁耙、锄头、肥料、种子，返回田地，趁着墒情种下玉米。守护出苗的日子，难得有点空闲。农人舒展下累弯的身子，尝口新麦的嚼劲，填饱饥饿的肚子。收拾散架的车子，修补压垮的厢板，润滑干裂的轴承，更换磨破的轮胎，重新上路。间苗、施肥、浇水、除草，架子车跟随农人的脚步从屋子到地头，从田间到院子。

秋分，早晚转凉，玉米成熟。太阳一闪面，农人早已背起齐人高的竹篓，穿梭于行行玉米间，掰下饱满的棒子，往身后轻撂，噗地落进深底的篓子，抽根烟的功夫篓里就满了。钻出玉米林，背篓的敞口对准地头架子车的车厢，弯腰，哗地满篓的玉米棒涌往车巢，几篓就溢出车梆了。沿车厢边直立几排玉米棒，箍个圆圈，把玉米棒子倒过来，尖朝下、根朝上，糖葫芦般插满车身，上面再架三五袋用蛇皮袋装的玉米棒，粗绳拴牢，拉回屋子。没了果实的玉米秆站立田野，被农人齐根砍断，扎捆，抱上架子车，拉向地头成团立起来，风干当柴火烧；嫩绿些的被拉回屋子，截成一小段一小段喂牛羊。懒惰的人直接从架子车扯下整捆的玉米秆，撂到牛圈羊圈，任牛羊随意啃嚼。腾空的田地里，架子车如约而来，还有锄头、化肥、种子，开始播种又一轮的麦子。

隆冬，农闲的季节，是建新屋的日子。架子车再次来回在土壕和庄基地间移动，填平了坑洼、垫高了地面，拉砖块、砂石、水泥、椽木，拉起整栋崭新的屋子。拉来柜子、桌子、板凳，拉来棉被、碗筷、粮食，拉来电视机、洗衣机、缝纫机，拉来新媳妇。耗尽体力的农人，将光秃破损的车子立起，靠墙立起；瘦弱绵软的身子倏地塌在车旁，抽出烟枪，压满烟叶，狠狠地深吸几口；待烟雾贯通肺腑，呼地吐出，人隐匿在浓浓的烟雾中，和架子车融为一体。远远望去，像张风干了的牛皮楔进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