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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穿过了时间,而不是世界

作者: 沙戈2012/05/13散文随笔

坐在火车车厢,望着窗外一点点后退的田埂、麦苗、树林。

这是华北平原,春季,嫩绿广袤的土地在北半球和煦乍暖的微风中如期回馈给世界静默的报答。

隔几个月,就有坐火车旅行的欲望。想象着,坐在小桌旁,呆呆凝望几小时的田地,看着庄稼、村落接踵而至,又一闪而过……

这次,我有十六个小时需要穿行。我的火车要从华北平原渐渐上行,海拔一点点升高,耳膜一点点加力,绿意渐渐稀疏,干枯鳞次而至。我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不会因为景色的退却而失望,也不会因为连续的隧洞而不安,我很平静,像一个人的一生,漫长、克制、一闪而过,又无始无终……我甚至有些愉悦,我需要这样的原野,需要这样的麦苗,需要这样的苍凉和干瘪的羊群……

很多小站被列车甩了过去,看不清它的样子,它却依然在那,比我的年龄大,如同那棵树,依然在那,比我的年龄大。我心里踏实了,看到比我年长的事物,我就变得踏实起来。把一次长途旅行当做一次深深的慰藉,我要在火车上吃两顿饭,喝四杯水,睡一个通宵。我要在这个暂时固定的空间里过日子。我的态度变得认真起来,既然是过日子,就不能凑合,我要很正规的吃饭,很认真的沏茶,削苹果,倒垃圾,发呆,读报,看热闹。我可以潜下心来站着旁观隔壁乘客的一场长达三小时的牌局,可以听下铺的大爷讲述他的坎坷历史二小时。在这里,人民变的无条件的友善,他们相互帮助相互信任,在这十六小时里,他们是同一屋檐下的一家人,他们要共同生活十六小时,就都变的认真起来,他们很正规的吃饭,很认真的沏茶,削苹果,倒垃圾,发呆,读报,看热闹……甚至,有一桌还摆开了酒局,推杯换盏间酒香飘荡在整个车厢。

我真是非常喜欢这种其乐融融无比放松的世界——在这逼仄的车厢。我见到所有陌生人人性美的另一面。也许,他们在上车前会是骗子、窃贼、江湖浪人、妓女、说客、居间,而一上车,他们就变成了公务员、采购员、教师、艺术家、大学生。车厢里播放着乐曲,有点俗,但挺轻快,大爷的儿子要去连接处吸烟,临走时,嘱咐老人,该吃药了,水已经倒好,要是头晕就等他回来再吃……

这个儿子也有五十多岁了,穿着体面,冷峻寡言,但对老父亲,无微不至,嘘寒问暖,万般体贴。

我们的上铺铐着一个罪犯,他一直躺在铺上睡觉,只有吃饭的时候押送他的警察才叫他下来。一个警察把罪犯和他自己铐在一起,先一同去趟厕所,然后回来,四个警察一个罪犯,围坐在一起吃盒饭,他们会不时的给罪犯盒里夹着什么菜,罪犯也就默默吃了。一个警察给罪犯打开一瓶啤酒,四个警察也每人打了一瓶,罪犯放下右手的筷子,端起酒瓶,五个人碰了一下。

我看不出这是个什么犯人,他戴着眼镜,像受过不错的教育,面庞白净,不像出身苦大仇深,一路上他一句话也不说,但也不嫉恶如仇,倒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吃完饭又上床睡觉了。

车厢里安静下来了,婴儿停止了哭闹,音乐也停了,人们有些困倦,连续的隧洞使得车厢忽明忽暗,像是在白昼与黑夜之间来回穿梭,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比飞机在空中颠簸还要奇妙,因为预知不到前面的方向,也预知不到下一个洞口,一切来得迅猛而又自然,你无法抗衡却又必须承受,这就是隧道,这就是一列火车的针,穿破地球的皮肤,缝合着世界的伤口。

每个人是伤口内里的一粒细胞,活跃,宁静,随遇而安,随波逐流……

时间又过去了一个小时……

中铺的两个大学生,是情侣,女孩披肩长发,牛仔短裤,戴无镜片黑框大眼镜,男孩齐耳蓬蓬头,牛仔长裤,同样的无镜片黑框大眼镜,时尚,相爱,他们不与别人说话,一直吃零食,还互相喂着吃,他们沉浸在自己的二人世界里。我也上床躺下,无意中与男孩的眼睛对视了一下,他迅速躲闪了,他那么白皙,清瘦,没有胡须。下意识的,我又看了他一眼,他正转过身去嘱咐女孩快上床睡觉,听到他说话的声音,他,是个女孩!

夜色沉下来了,西夏王陵的旷野有星星点点的灵火,火车一下子消失在大漠中,“一匹失踪的困兽,忽的一下又爬出了地面”,它抖了抖浑身的尘土,这只怀孕的母兽,独自踟蹰在荒郊野外,偶尔停下来,生出一些孩子,然后,再怀着另一些,继续赶路。

我曾经是一颗卵子,现在,又是一颗卵子,我在火车的腹腔,穿过了时间,等待诞生。

我必须穿过时间,我们必须穿过时间,我们只能穿过时间。

我们什么也阻止不了,我们无法阻止时间,历史也会倒退,但时间勇往直前,我们在它的腹中,渐渐进入睡眠,和睡眠里无边的梦幻……

亮光被熄灭了,思想的油灯被熄灭了,大地蓄势待发,这是另一些生命的世界,他们开始相聚,欢呼,和别离……

我要说,我看不到他们,却能感受到他们的存在,他们头顶微弱的光芒小心翼翼擦到阳界的边缘,庇护着我们的夜晚。他们,是我们的亲人,我们的祖先,以及,我们温暖的血脉!

还有什么比自己的亲人在另一个世间默默护佑着你更幸福呢——我的一枚金戒指套在姥姥的牙齿里,在阴间,已经十三年了,她一直保护着我,今夜又出现在我的梦中,让我回到童年。

后半夜,列车穿越中卫车站时,我醒了。这是腾格里沙漠的边缘,是被黄河冲积出来的一个大平原。若干年前,我在中卫永康乡吃糠咽菜,摸爬滚打了五个月,在84553部队磨练出外柔内刚的坚毅意志。我戴着母亲的一只英纳格手表,时常被一个女疯子尾随,当然,她并非只尾随我一人,只要见到女军人,她都尾随。从部队驻地到永康乡,再从永康乡到部队驻地,她不辞辛劳,走走停停,一直跟随我。在一片杨树林里,我走累了,摘下军帽,坐在土埂上,她也坐下,离我二十米远。她一直盯着我看,一脸灿烂的笑容,我发现,她其实很漂亮,也很年轻,和我的年龄差不多,而且,她穿的很艳丽,但并不过分艳俗。我从黄军挎里掏出刚从邮局取回来的包裹,饼干、香肠、巧克力,粉饼、唇膏、润肤霜……我为什么要在这个树林打开这个包裹,我也不知道,或许是女疯子期待的眼神促使,又或许是自己急切的心情使然,总之,我在没有回到营地就打开了包裹,我准备在料峭的春风里,在这个刚刚露出嫩芽的杨树林里,把它们吞噬殆尽!我朝女疯子招招手,她迟疑了一下,慢慢踱了过来,我让她坐下,她坐在我身边,我给她递过饼干、香肠、巧克力,我们一起吃起来了……尔后,我用化妆品给自己画了个淡妆,她看着我,示意让我也给她画,我就给她画上眼影,打上胭脂,抹上口红,最后让她照了照镜子,她一下子跳起来了,吓了我一跳!她拍着手,一弹一弹的高兴的跑回村里去了……

记忆,随着时间的推移,丝毫没有褪色,今夜,躺在昏暗的列车上,看见那个女疯子的幸福笑脸,想必,她现在还是那样幸福的笑着,而我们,却发生了太大的变化,我们的内心涌进了更多的杂质,把单纯的快乐挤得几乎没什么地方了,时间,能摧毁一个人的初衷,却摧毁不掉一个疯子的执着!

我挺羡慕她的。

第二天清晨7点25分,我穿过了十六个小时,到达了终点。

站台上,冷风瑟瑟。这是一天中温度较低的时间。从起点到终点,海拔升高了一千五百米,气温同比下降了五度,我裹紧衣角,拉起行李箱,直奔城市西端的那所医院,那里有我的两位亲人,他们刚刚度过了一个不平静的夜晚,我要在第一时间见到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