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桦树沟
我插队的地方,在延边的一个小山村--桦树沟。去之前,桦树沟三个字总使我联想起:蓝天白云下亭亭玉立的白桦林。去了才知道,那山沟里漫坡的尽是些榛柴棵,灌木丛---要看桦树,须走出很远,到老林子里,而且没有成片的桦树,都东一棵,西一棵的夹杂在柞树林里。
桦树沟从头到尾绵延几十里,两侧全是黑魆魆的大山,大山脚下,沿山势衍生出一些坡地,还有一些起伏的丘陵,沟壑---只在山沟的最低处有一条时常干涸的溪水,溪边上有几片可怜的滩地--山里人就靠着这些贫瘠的土地,春种,秋收--早晚忙碌。
我们那屯子才二十几户人家,都蜗居在一个山洼里。村口上几棵老榆树,树下一眼泉水,泉眼挺旺,咕嘟嘟---冒起半尺高,水又清亮,人吃,牲口也吃。每到傍晚收工时,这里成了最热闹的地方,人们在这里洗去一天的疲劳,然后走回各自的家中。
山沟里几个自然村,居住着清一色的朝鲜族。初去的时候,我感觉像似到了朝鲜国。
朝鲜族居住的房子,屋檐很宽。房子正面的屋檐下砌了台阶,人进屋的时候,要将鞋脱在屋外的台阶上。屋子里是一整面的大炕,没有屋地,炕的一头有一溜活动的地板,地板头上与大炕一平的是做饭的锅灶。做饭的时候,要掀开地板,蹲到下面去烧火。饭做好,再将地板铺好。
鲜族人爱干净,讲究的人家都有一个被厨,每天早起,将被子整整齐齐的叠进去,屋子里便显得清净,舒爽。刚到生产队时,有一户人家搬到山外去了,我们便住了那房子,房子挺大,也是满屋炕,中间一道拉门,女同学住一间,我们住一间。晚上,隔着纸糊的拉门,有点儿响动,相互听得清清楚楚。我们早起不叠被,只将被子连同褥子一起卷起来,靠墙边上。一些村民看了直摇头,大概是嫌我们不利索吧。我们都不在意,每日劳动,精疲力尽的,哪顾得上这些。有同学说:成大事,不拘小节!
村子里还延续着古老的民俗,家务活一般是不须男人上手的。下了工,男人侍弄园子,劈柴火--女人则遑遑的背了孩子去井沿汲水。鲜族女人打水简直就像演杂技:用一个圆环,像是用苞米叶子编的吧,很软,很暄,鲜族话叫“打吧里”,垫在头上,一瓦罐水顶上去,后背还背着一个孩子,很自然,很随意的走,水一滴溅不出来。我们瞧了,直叫绝。又替她们抱不平,我曾经问过生产队长:“男人就不能抱抱孩子么?”生产队长只笑不答,倒是屯子里的小青年告诉我:女人是不会让男人哄孩子的,真那样做了会招来许多非议,认为女人不是一个称职的妻子。
鲜族人讲究孝道,女人尤其贤惠。饭菜做好,女人跪炕上,将摆好饭菜的小桌送到公爹和丈夫面前,侍候他们吃起来,自己则在灶下吃一口,草草了事。那时候,队上还没有碾米机,家家户户吃粮脱壳都用的一种叫做“捣碓子”的石臼。一根长长的木杆,头上装了木锤,拴在一个矮架上,形成杠杆的模式,人在一头踩一下,木锤便扬起来,一松脚,木锤落下去,捣在石臼里,石臼里放上带皮的粮食,随着不停的踩踏,石臼里的粮食慢慢的脱了壳,再用簸箕筛去糠麸---每到晚上,经常会听到“砰---砰--”的舂米声,便知道女人又在劳作了。
刚去的时候,我们也出过许多笑话。进了门,不知道鞋脱在哪儿,因为满屋子都是炕,没有屋地。后来才知道,鞋要脱在外面屋檐下。吃饭的时候,每人先上一碗汤,鲜族话管那汤叫“酱模力”,我们莫名其妙,为啥只上汤,不管饭?直到主人将一盆米饭放在桌子中间,我们才明白,原来,鲜族人吃饭,米饭要放在中间,大家各自用勺子去盛,菜汤则是每人一碗,这和汉人吃饭恰恰相反。再就是饭后要喝一碗凉水,说是有利消化,我们却吃不消,看人家房东“咕嘟--咕嘟--”的喝凉水,我们想学,可就是喝不下去。
在山上种地的时候,我常想:这坡上要能栽些果树,沟底下那条溪水再宽泛一些,水量再充足一些,能在那滩地上栽一些水稻就好了。打头的--就是我们的生产队长,“吧嗒---吧嗒--”的吸着他用枯树根雕出的烟斗,眯着眼说:“者兰大,依布沙力,麻细少---”是说大米好吃的意思。
村子里有半截铁轨,吊在队房子旁边的歪脖子榆树上,风蚀雨淋,锈迹斑斑。不知挂了多少年。敲起来,悠长,疲惫,余音袅袅。在我的记忆中,每天的日子便是伴了这钟声开始--结束。敲钟这活是队长的专利,旁人不敲,可能也不愿意敲。只有队长不厌其烦的每天绝早起来敲钟,催人们下地干活,晚饭后敲钟,喊人来开会。
农村里最累的活要算是铲地了,种子播下去,赶上两场春雨,青苗悄悄的探出头来,田野里一片朦胧的绿色,没过两天,幼苗直起了腰,一排一排的在春风里笑,满目喜悦的新绿。时令已交立夏,全屯子都紧张起来。每天早晨天不亮,队房子旁边那半截铁轨就敲响了,我们在睡梦中被惊醒,一边骂队长是周扒皮,一边爬起来,迷迷糊糊的朝外走,赶到地里天才蒙蒙亮,将能看清一垄一垄的禾苗,便坐地头上裹纸烟抽。乡下人的习惯,不论啥时候,地头一颗烟总是要吸的。吸过烟,人才彻底的从睡意中摆脱出来。天一刻一刻大亮了,队长将他那树根子烟袋锅,在脚跟上磕了磕,再吹一吹,往怀里一插,也不言语,朝掌心里吐口唾沫,先自抡开了锄头。坐着的人呼啦一下散开,每人抓住一条垄,猫下腰去,田野里一阵忙乱,偶尔的也有一两声咒骂,嫌自己垄不好,草旺,耽误活---
我们那地方用来锄地的工具都是些短把的锄头,还不足一米长,不像内地的农村,可以直了身子干活。我们要弯下腰,屁股撅起老高---这原因,也许是因为我们那地方尽是些山地,长把锄头施展不开吧。总之,用那短把锄头锄上一阵子,直起腰来,往往眼前发黑,两腿发软,要缓一阵子,才能过了那劲儿---有一次,我竟然晕倒了,队长将我架到地头的一棵树下,大伙七手八脚的扇风,掐人中,含了凉水往我脸上喷---折腾了好一阵子,我才缓过来。队长“吧嗒--吧嗒--”的吸着烟斗,看着我,摇摇头,说:“你去放羊吧!”
这样,我便去放羊了。放羊这活不累,却熬人。要绝早起来,赶在人们下地之前将羊群赶出去,等回来的时候,又落在最后。许多人不愿意做,因为出工时间长,荒山野岭的,一个人守着一群羊,又寂寞。我却挺高兴,心想:起码不用在烈日下弯腰撅腚的铲地了,远离了那份苦累。
早起,将羊群从羊栏里赶出来。走出屯子,还不见一丝曙色,原野上迷迷蒙蒙的。羊群挤成一个疙瘩,踢踢踏踏的走。头羊走在最前面,后面的羊一个抵着一个的屁股,也不叫,只管走。转过一个山脚,朝坡上爬去,这时天光才亮,东山头上一溜青白,远远的听见屯子里人喊,狗咬,牲口叫---乡亲们下地了。到了放羊的地方,隐隐的听见屯子里鸡叫二遍了。我喊一声:“吁--”羊群便停下来,撅一根树枝在头上挥舞几下,再大声的吼:“哦--”羊群便四下散开,漫坡的啃带露水的草芽子。这时太阳升起来,我找一丛灌木偎下去,掏出玉米饼子,就着瓶子里的凉水嚼咽---我挺佩服原来的羊倌,那老家伙,不知用的啥手段,将羊群训练得如军队一般,你喊:吁--羊群便停下,你喊:哦--羊群便散开,喊左移,朝左走。喊右移,朝右走。喊:驾--便集合。可惜老羊倌年岁大了,队长怕他一个人在野外出了什么闪失,让他去牲口棚喂牛了。
其实,放羊这活挺自在,虽然有些寂寞,却无拘无束。羊这东西,不像大牲口,有脾性。将羊往沟里一轰,你尽可以找一棵树,在树影里看书。不过要记着经常抬头观察一下,提防羊群走得太远,尤其要提防它们跑到崖上去,因为越是险要的地方草长得越好,那些贪吃的家伙,只顾草的鲜美,却不知死活。这时候,你就要跑过去,连喊带吓唬的将它们兜回来。有时候,羊儿也打架,不过都是在吃饱了的时候。打架的都是些羝羊,春天下的羔,还没骟,劣根未除,便有些顽劣,不像那些骟过的羯羊,失了性情,只是贪吃。羝羊们虽然没长成,还不够分量,却也健壮,尤其头上的犄角,正在发育阶段,总想一试锋芒。两只羝羊虎视眈眈,相互较劲儿,拉开架势对峙着,缓慢的接近,突然跃起,两颗羊头顶撞到一起,头上的犄角砰然声响,然后,再踏踏的后退,仰起头来,霍然再碰撞下去---这样顶撞几次,往往弄得头破血流,却不知疲倦,依然恋战。我急着跑过去,轰开它们。羝羊一东一西跑开了,没事一样,混进羊群吃草。羝羊们虽然淘气,好打架,却不敢挑战头羊,头羊是一只大羝羊,壮硕的骨架,腰身很长,腿又粗壮,尤其那一对犄角,在前额上挺起来,朝脑后弯下去,像两把锋利的匕首。羊群在坡上吃草,它总是站在最高处,威风凛凛的,显示着它在羊群中至高无上的地位。
晚上开会,我把羝羊打架的事和队长说了,队长笑眯眯的吸着烟斗说:“以辽不大---”他指着我的脑袋再说几句,我听不懂,一旁懂汉语的社员便给我解释:“队长说不碍事,羝羊头上的犄角正贪长,痒着呢---”我似乎明白了,原来,羊顶架,撞头,是因为头痒。
我放羊的时候,从不敢将羊群轰到离山崖太近的地方,因而也就不曾摔伤过羊,不过,还是死过一只羊,因为羊误食了毒草。听乡下人讲:羊吃草是有讲究的,它们能分辨出毒草来。那只羊许是太贪吃了,忘记了该时刻提高警惕。我发现的时候,那只羊正筛糠般抖动,眼神哀哀的看着我,两条前腿一软,卧下去。羊群都聚过来,“咩---咩--”的叫成一片,我急了,想将它扶起来,可哪里扶得住,眼见着羊的肚子迅速的鼓起来,嘴里直吐白沫,我害怕了,直起身来,隔着山沟朝对面坡上喊,队长正领人在对面坡上铲地,听到喊声,回了两句。过了一阵子,队长从沟沿爬上来,我心里有了依靠,忙迎上去。队长走过来,俯下身去,掀了掀羊的眼皮,又将羊嘴掰开,这时,羊吐的已不是白沫,而是暗绿色的胃液了,肚子鼓得更大了,像一面鼓---队长拍拍手,直起腰,我以为他该训斥我了,却不料,他拍拍我的肩膀,笑眯眯的又是那句话:“以辽不大---”我提着的心放下来。队长再朝对面坡上喊两句,不大工夫,便有两个社员过来,将羊蹄用绳子绑了,砍一段枝桠,将羊抬上,朝沟里走。沟里有一架牛车,一头老牛在沟底啃草,他们把车套好,羊放车上,赶着回去了。
不知啥时下起雨来,淅淅沥沥的。看天上的云,沉的像要坠下来。原野上一片昏暗,显然要有一场大雨。队长帮我将羊拢在一起,赶了往回走,同时朝对面坡上喊几句,那坡上的人便纷纷从地里出来,朝坡下跑。雨越大了,我急慌慌的赶着羊群往回走,虽然肩上搭了一块塑料布,到家还是湿透了。
知青点里很热闹,像是全屯的男人都来了。老人们坐大炕上吸烟,几个年轻人聚在屋檐下处理那只羊。雨停了,却不见晴,院子里湿漉漉的。那只羊已死掉了,只是身子还没凉透,肚子鼓得如一面倒扣的锅。队里的会计,手持一柄尖刀,在羊的肚子上刚一用力,一股腥膻的液体溅出来,围着的人“呜哇--”一声,忙退后,那羊的肚子如开了口子的堤坝,汩汩的喷涌起来,满院子膻臭味。会计侧了身子,小心的将羊肚皮一点一点挑开,粪水全涌了出来,有人端来一个大盆,将羊的内脏全拢到盆里,两三个人便端一旁去择肠子。会计清了粪水,开始剥皮,因为羊皮可以送到供销社去换钱,会计便很仔细,让人帮忙抻着,一刀一刀的划。这时队长回来了,见会计小心翼翼的样子,笑了,将会计扯开,挽起袖子,将羊皮连扯带拽,甚至用拳头砸---不大工夫,羊皮剥下来。大家都看傻了眼,许多人叫好。剥了皮的羊抬到屋里,剔了骨,切成一堆碎肉,都下到大锅里,加上水,灶膛里燃着了火,整块的木拌子加进去,火苗子窜起来,烧的“砰---叭--”响,渐渐的有蒸汽冒出来,开始飘出香味。还有羊肚和肠胃没有下锅,那东西不好洗,毛绒绒的,一层夹着一层,而且,每一层里都裹着一些还没有充分消化的草沫子,几个人用两只盆子分别装了水,倒换着洗,渐渐的现出本色,便都再放一个大盆里,加许多盐,用手揉搓,竞如洗衣裳一般。揉搓一阵子,再放清水里洗,肠肚慢慢地变得白生生的喜人,洗几次,重新换清水泡上--这里,一大锅羊汤早开了锅,掀了锅盖,撇去浮沫,加盐,八角,野茴香--院子里墙角下有野酥子,薅两把,也加进去,满院飘香---这时,来了许多女人,都拿了盆子,有进到屋里的,有站在屋檐下的,孩子们在人群中嬉闹。队长亲自掌勺,往每一个盆子里盛肉,盛汤。女人们都咭咭呱呱的说笑,像过年。端了肉汤,高高兴兴的离去了。只剩下一帮男人,锅里的肉汤却没了。我问队长:“剩下的人吃啥呀?”队长还是那笑模样,又是:“以辽不大---”说着便将羊下水和羊骨放到锅里,再加上水,作料---重新熬起来,吩咐人将泡在盆子里的羊肚捞出来,切成细细的丝,去院子里拔几棵葱,也切成丝,再加盐,醋---这时,有人用羊皮从供销社换了酒来,大家便围了那盆拌好的肚丝,将酒倾在几个粗瓷大碗里,先敬了老人。队长端起酒碗说:“忙许多日子,地快锄完了,今天赶上下雨,算是给大家放个假---”人们一片欢呼,拍着巴掌叫好,纷纷把酒碗高高举起碰撞,仰脖喝下去,又哈哈大笑--吃喝一阵,锅里的羊杂煮熟了,捞出来,切好,码在盘子里,羊骨也都捞在一个盆子里,大伙便都伸手抓羊骨啃,用筷子挑了切成细丝的羊肚下酒,---渐渐的,都带了醉意。有几个贪酒的竞酩酊大醉,用筷子敲了酒碗,用饭勺敲着锅盖,唱起来:“长白山下果树成行,海蓝江畔稻花香---”许多人随了歌声舞起来,满屋里一片欢乐。
朝鲜族人能歌善舞是出了名的,以前,我也多次见过他们跳舞,都是在舞台上,或是什么正式的场合,却从未像今天这样直接的参与其中。这种随意的,无拘无束的,甚至带点野性的发自心底的欢乐,令人痴迷,陶醉,欲罢不能---队长让人去院子里树上摘几片叶子,都拿来一片片摊在炕席上,逐一用双唇含了试吹,慢慢地,其中一片叶子弄出了声音,“吱吱拉拉--”的难听,队长再用口沫将那片叶子滋润一番,再吹起来便带了韵味,是舂米谣--朝鲜族一首很古老的曲子。几位老人听了这声音,抑制不住兴奋,也加入进来,抖着肩膀,晃着腰,双手背在身后,嘴里哼着:“到拉吉--到拉吉--”声音苍凉,悠长,舞步踉跄,却舒缓,酣畅---许多人跟着唱,舞,不时发出阵阵叫好声:“沼它!沼其!”(鲜族话:好!的意思)
日子久了,我们发现队长有句口头语,就“以辽不大”,那句话可以解释为:没关系,不碍事,没啥了不起--等等几层意思。确实,在队长眼里许多困难都“没啥了不起!”春天种地,夏天铲地,秋天割地---队长总是干在最前面,难怪村里人叫他“打头的。”
夏日里走山水,队长领着打坝。连续两天两夜奋战,屯子保住了,队长安排别人休息了,他又带几个人去牲口棚苫房子。让他歇一会,他在细雨中蹲房脊上,抹一把脸上的雨水,甩过来的还是那句话:“以辽不大!”屯里人敬他,也怕他,却全听他的---话说远了,回过头来说。
屯子里除了种粮食之外,最主要的经济作物便是烤黄烟。种粮食是为了缴公粮,完成统购统销的任务,留下全屯子一年的口粮。种黄烟是副业,却能赚钱,关系到全屯子的收入。因此,大家都格外看重。种烟的地都选用最好的平滩地,地拾掇得齐整,垄宽,行距也大,将育好的烟苗按着相同的距离栽下去,同时,浇水,施肥--施的肥是泡好的豆饼。为了夺个好收成,屯里不惜将喂牲口的豆饼舍出来做肥料了。只可惜上边看得紧,种烟的地决不许超标。抓群众生活,增加收入是应该的,毛主席也说过:要关心群众的柴米油盐问题--可是不能忘了以粮为纲的大原则,毛主席更说过:民以食为天,这样的话。
地里的庄稼没膝深了,坡下几块地里的烟苗也疯长起来。肥硕的叶片密匝匝的拥挤着,像一片鲜绿的林子,该劈烟叶了。男人们都钻进烟林子里劈烟叶,头一茬,先劈最下面的两三片叶,那叶子肥大,已经长成,劈下来,上面的嫩叶会更快的长起来。顺着垄沟劈下去,一会儿的工夫,怀里抱满了烟叶,送到地头上去,反身回来再劈。女人坐地头的草地上,每人守着一捆草绳,将烟叶或两片,或三片塞到草绳子里面,都弄成四五米长,一联一联的码在一起--
队长领几位老人修理烟楼子。这是一项技术活,都由几位老把式做,年轻人只配打下手。考烟楼子有两三层楼房高,像电影里见过的日本炮楼。四壁上按着相同的距离一排排钉了木杆,是用来挂烟叶的,还有几个观察孔,孔不大,也就一拃长的直径,用一块玻璃垒在墙上,最底下贴地面砌几条烟道,屯里人叫“地火龙”.烟叶装好后,用泥封上入口,在外面的灶口燃起火来烘烤,烤出的烟叶爽干,焦黄,便是黄烟了。
一车一车的烟叶运回来了,向烟楼子里送。烟楼子里四下不通风,死热!人们汗流浃背,站一层层架子上,一联一联的烟叶由下面送上去,最上面的人便将烟叶拴在两壁的木杆上,拴好一层,撤一层架子,拴下一层。地里送回的烟叶源源不断,拴烟叶的人便紧张的忙碌。队长站最上面一层,边挂烟叶边朝下面喊几句,外面的人听见了,应一声。不大工夫,两位穿长裙的朝鲜族妇女头顶了瓦罐过来,瓦罐放下,里面是用泉水勾兑的饮料,加了糖,盐,葱花--冰凉爽口。队长吩咐:到外面透透气---大家便从烟楼子里钻出来,围了那两罐子饮料喝---一会儿,又有烟叶送来,人们再钻进烟楼子。往烟楼子里装烟叶大概须要一天。傍晚,烟楼子装满了,劈烟叶的人从地里回来了,女人回家做饭,男人便和泥,垒土坯,封了入口。队长吩咐一声:“点火--”熊熊的火焰燃起来,烟楼子上面的烟囱冒出滚滚的浓烟,许多人围了看,都拍了手叫好,晒场上一片喜气。
烤一楼子烟大概要五六天。这期间不能断火,白天晚间总要有人守着。队上有三座烟楼子,轮番装,轮番烤。队长家里,地里张罗,只在吃饭的时候才回家看看。晚间便和几个烤烟把式守在烟楼子旁,睏了便在烟楼子前面的柴草垛上眯一觉。烤烟要掌握火候,火急了不行,慢了也不行,要用匀火,保持住温度,才能烤出上等的黄烟来,这关系到全屯子每户人家的收入,马虎不得。
出烟的时候都选在深夜,全屯子所有的劳力一起上阵,小心的将一联一联的烟叶取出来,摊晒场上。渐渐的,晒场上便摊满了烟叶,月亮照着,一片金黄。露水下来,将烟叶打湿了。人们将烟叶从草绳子上摘下来,扎成把,再打成梱,入库---静悄悄的,东方的天际泛出了青白色,屯子里的鸡叫了,是那种闷塞的声音,时近,时远,一声,两声---东山头上有霞光升起来。
队里的头头不止生产队长一个人,还有一个人,算是支书吧。为啥说:算是呢?因为只是代理,还没正式任命,我们知青都叫他政治队长。
生产队长抓生产,管全屯子人的吃喝拉撒睡。政治队长抓政治,掌握大方向。晚饭后开会,队长安排明天的劳动,讲哪块地该铲,该趟---谁家的房子该修,安排人整修车辆,准备去县里卖烟---政治队长便组织读报,抓形势教育,读的都是些他去公社开会时带回来的朝文版的报纸,我们听不懂,便坐那儿打盹。
乡下人的生活很平凡,甚至平淡。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都是为了填饱肚皮,没啥其他的非分之想,喝碗羊汤便很知足,可是呢,却躲不掉政治气候的影响。
政治队长接连去公社开了几次会,回来传达,脸上的表情便有些严肃,说是上边有了新精神,走资派还在走,要反击右倾翻案风。可是呢,乡下人都老老实实种地,没啥案可翻的,屯子里最大的官,便是政治队长和生产队长。政治队长掌握着大方向,自然的,这走资派的任务便由生产队长担了起来。生产队长却也爽快,嘴上还是那句老话:“以辽不大--”依旧早晚忙碌,只是晚上开会多了一项内容,要做检查,还要深刻。这可难坏了生产队长,他文化不高,搜肠刮肚的写了检查稿,前言不搭后语,漏洞百出,要政治队长不断地启发,诱导---往往弄得一头汗水。会开完了,乡民们散去,回家去睡觉。生产队长还要去烟楼子关照烤烟的把式。那些日子,生产队长明显的消瘦了。
又过些日子,屯子里突然发生了一件奇事--饲养场的猪槽子里发现了“沙依那!”啥叫“沙依那?”我们不懂。问了才知道,原来是山民们冬天用来诱捕野鸡的饵料,用玉米或者黄豆钻了孔,塞进一些药沫,大雪封山的时候,洒山脚下的地边上,野鸡从山林中飞下来觅食,吃了有毒的玉米或黄豆,便会晕过去,因为毒性不大,野鸡死不了,却再飞不了,直到被冻死--猪槽子里发现了药野鸡的毒药,这事非同小可,晚上开会的时候,政治队长将事情提高到了阶级斗争的高度,让生产队长解释。生产队长终日劳累,加上连续几个晚上做检查,心中烦恼,随口回一句:“以辽不大--”政治队长对生产队长这种漠不关心的态度极为不满,他用手指敲着摊在炕桌上的报纸,声色俱厉的说:“走资派还在走,看来这话不假,只抓生产不问政治,只拉车,不看路,你要把咱屯子领到什么路上去?”“你说什么路?”生产队长也不让步。“我说就是资本主义道路!”政治队长气更粗。没料到生产队长只说一句:“以辽不大!”便宣布了散会。因为他还要到烟楼子关照烤烟的活,实在没没工夫和政治队长掰扯。政治队长目瞪口呆,完全没有料到生产队长这一手,看着很快散去的村民,无奈的收起了报纸。
该去县上卖烟了,因为队上就那么几个年轻人,队长安排人把我替换下来。卖烟要装车,卸车,过完秤还要扛到库房里,烟包重,老年人应付不来,去的清一色的年轻人。要出远门,大家都很兴奋。因为到县城能看到火车,这山沟里许多年轻人还没见过。
十几辆大轱辘牛车在山路上走,车轱辘“吱嘎---吱嘎--”的响成一片。山路艰难,老牛左右摆着头,“呼哧--呼哧--”的喘气。天气依然炎热,却掺着一缕秋的苍凉。为了不给牛车增加重量,我们全都在路上随了牛车走,遇上坡坡坎坎的还要上手推一阵子。路面平坦的时候,队长站前面等我,待我走近了,便并排的走。他问:“走资派算个啥东西?”“走资派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我不假思索的说,“啥又叫走资本主义道路呢?”他再问,我却有些语塞,想半天,才胡乱说:“走资本主义道路就该是只拉车,不看路,只干活,不问政治---”“胡咧!”他说:“只拉车,不看路,那车还不掉沟里了?”他指着路旁被山水冲出来的一条深沟说,“再说政治,咱百姓管得了那么多么?又不当饭吃!”我笑了,说:“让你这么说,公社革委会会罢了你的官!”生产队长也笑了:“如果生产队长也叫官,那罢就罢了吧,以辽不大!”跟着的几个年轻人都笑了。
不用说,到县里卖了烟,生产队有了一大笔收入,队长让会计将钱下了账,保管好,带我们下了一次馆子,吃的大锅菜,喝的二锅头---往回走的路上,除会计和队长护了钱不敢睡,其他的人全都迷迷糊糊的睡在车上,任老牛随意的走。山沟里就一条道,咋走都到家。
有一段时间,屯子里风言风语的传许多闲话。有说公社要来调查野鸡药的事,也有说要罢生产队长的官---可是,一直没有实际的动作。地里的庄稼成熟了,队长又带人开始了秋收。政治队长再跑两回公社,回来时,情绪却有些低落。后来我们才知道,就在那一年的金秋十月,中国的政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四人帮”垮台了!桦树沟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也就是在那一年的冬天,我离开了桦树沟。父亲为了我返城,申请调到一个极远的地方,那家工厂为我们这些调转工人的子女安排了工作。
人生如梦,韶光易逝。许多年后,再回到桦树沟,那屯子已不在了,整个桦树沟的土地已经由一家农场承包了,沟底下的滩地整平了,连成片,真的栽了水稻,加上满坡的谷子,高粱---以沟膛子绿色,蓬勃旺盛。
站在屯子残存的旧址上,我又想到了那群羊,那片摊在晒场上的黄烟,眼前似乎有朝鲜族女人顶了水罐在走---耳畔再响起队长的口头语:“以辽不大!”
哦!遥远的桦树沟,我的知青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