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牵心辕忆旧时

我们沿着一条路在细雨中不断前行。雨滴打在盛夏的绿色植物上，发出一种轻妙的声音，像是这些植物在轻轻吟唱，好像它们有满心的欢喜要抒发给好不容易才遇见的这队采风人。这些人也在车里欢歌笑语，似与车外的雨声相互唱和。不知不觉，眼前又伸出一条蜿蜒的山路，盘旋着向又一座翠绿的山峰爬去。渐渐地，眼前出现蒙蒙雾气，蒙蒙雾气里又若隐若现着山的重峦叠嶂，像一幅立体泼墨画在移行。一时间，感觉徜徉在云海之中，给人如梦似幻的感觉。正当我们沉浸在这一情境中时，也不知什么时候，雨停了，太阳出来了。金黄的阳光照着翠绿的山峦，就像是山峦发出金光！

忽而，眼前又铺开一大片金黄，像谁把刚才满山遍野的阳光打成金箔平铺在大地上让我们看。我们的目光都被这平铺大地的金箔吸引住了，入定了似的望着。原来是一块块麦田里的麦子黄了。这一大片黄被四周的绿包围着，很难说是这一大片金黄正在突围，还是这四周的绿要将这片金黄淹没，抑或相互间正在僵持着。进城多年，与麦田已久违的我们个个显得兴高采烈，大呼小叫地走下车来，一齐站在地边观望着这金黄的麦子。有人拿麦田做背景不停地拍照，倒像是麦子把这么多人给拉住了。每一株麦子都高兴得轻轻摇晃，穗头画着大的小的圆，似乎忍俊不禁，有一口笑要喷出来的样子。一节一节的麦秆最终把沉甸甸的麦穗举到头顶，麦芒又齐刷刷伸出许多笔直的触须伸向天空。每一条麦穗全由一粒粒麦子整齐有序地排列而成，像睁着无数小眼睛，显得饱满，精神抖擞。微风吹过来，那大的小的圆就越画越大，东晃西摇，醉酒似的，金波荡漾。

这样的情景我再也熟悉不过了。

记得小时候跟父亲去阳山收麦子，我拉着我家的小毛驴，天麻麻亮就出发，经过一条小河、一座土地神庙，再沿着一条幽僻的小路盘旋而上。小路的一边是山坡，一边是一条沟，周围长满茂密的树木。夏日，树木疯长，小路完全被树叶遮挡，阴凉阴凉的，见不到一丝阳光，一个人走会很害怕。经过一段弯弯曲曲的小路后，就到了一个急转弯处，这儿有一棵大树，是人们走累乘凉的好地方，不过也不能长时间歇脚，歇得时间长了人就生出几分懒惰，不爱往前走了。记得路旁的山坡上各种野花开得正艳，一株株插在草丛中特别好看。微风拂过，花朵轻摇，加上蛐蛐的附和，让人如痴如醉，久久不愿离开。再走过一段坡地，就到了我家麦田。父亲打开码好的麦垛，10个一捆绑到一起，打好结，把剩余的绳子对等平铺，提同样10个麦捆绑在一起，准备架到牲口的鞍子上。人多的人家，两人抬麦捆，一人拉牲口从麦捆下过，麦捆就正好落在鞍子上。我们家人少，父亲要顶几个人的角色，他先用一只脚踩住缰绳，让牲口不要乱动，再两手抬起一边的麦捆，脸就完全贴在麦穗上了，麦芒扎在脸上很是难受，也只能忍着。而另一边的我因力气小，又怕麦芒扎，就总也抬不起来，几次都因我的原因无法让麦捆架到牲口的鞍子上去。无奈之下，父亲只好让我拉住牲口不要动，他用尽全身力气将麦捆用肩膀顶起来放到鞍子上。父亲大汗淋漓，脸上也因刚才的用力涨得通红，鬓发处粘着麦芒，绳子的勒痕隐隐可见。我的心里不由升起一股巨大的愧疚，都是我的羸弱才让父亲这样辛苦，如果我是一个男孩子也许父亲就不会这样受累了。回家的路上，我一路牵着缰绳在前面走，父亲跟在后面。到下坡路时，我不得不小跑起来，因为驮着麦子的牲口总是在下坡时行得快。到路面最窄的地方，麦捆就会跟山坡贴得很近，发出窸窸窣窣的摩擦声，这使我害怕极了，因为上一次，驴、麦子和我一起掉入沟底的事。幸好驴没有受伤，它挣脱掉麦捆后独自跑回家，在家做饭的母亲赶来，同几个路人费了好大劲才把麦子运回家。所以走到这儿，我非常害怕重蹈覆辙，就显得小心翼翼。这时，忽然雷声响起，大滴大滴的雨点砸了下来，不一会儿，陡峭的山路变得像摸了油似的滑得站不住脚，紧跟其后的父亲迅速将山坡上的干土挖了些下来，铺在泥泞路上，驴蹄才不打滑了。

麦子上场，这只是万里长征走完第一步。接着，还要把一捆捆麦子再垛起来，等天晴有空时再摊到打麦场上碾场。碾场又是一件极为辛苦的活儿。烈火似的太阳底下，父亲驾着一对马拉碌碡一圈又一圈，等麦穗上的麦粒全落下来，麦秸秆也碾烂了适合牲口吃的时候才“起场”。“起场”就是把散落在麦粒上面的麦草用木叉挑到一边，再将麦粒用一把叫“推拔”的工具推到一起，接着就是“扬场”。“扬场”就是用木锨一锨锨将含着麦衣的麦粒扬向半空，风力的作用，轻的麦衣会落得远一些，重些的麦粒会落得近一些，使麦衣和麦粒分离。扬场时，从空中纷纷落下的麦衣会落进人的脖颈里，汗水一湿，特别难受，可是，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最理想的就是等干完活，洗一个澡。然而在当年的农村，谁家能有这样的奢侈呢。碾完麦子，还要将麦子晒干才能装进麦篅，整个夏收才算结束。所以古人云：“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那时的我亦深切体会到了这种辛苦。

这样的夏收情景如在昨天，然而同样是收割小麦，如今的夏收就大不相同了。麦子黄了，收割机停在庄头村尾，只等主家来叫。收割机从麦地开过，麦子倒了，一粒粒脱得干干净净的麦粒也装进了口袋，农人再也不用像过去那样受苦受累了。回想起来，仿佛只眨了一下眼，世界就发生了巨变，生活就发生了巨变，真可谓日子越过越红火，吃的穿的连做梦都没梦见过。这样看来，我们每一个人似乎没有理由贬损今天。假若让我们回到过去呢？想必谁也不会同意。望着眼前的麦田，我忽然又问自己，为什么一看到麦子，我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过往，想起虽说喜悦却也艰辛的夏收情景呢？这是因为岁月在一个人的生命中留下的勒痕太深的缘故吧！

正沉浸在这样的思绪里，见同行的伙伴喊我快走，说前面就是我们从没见过的奇山秀水。

美，正向我们走来，一如我们向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