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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天电影

作者: 晓寒2024/05/12抒情散文

暮色浸落在瓦檐上,我匆匆扒完饭,拿上手电筒,像绿林好汉一样,在心里打个呼哨,越过屋门口那棵雪梨树,一路向山下奔去。

村外的屋场里,电影就要开始了。那时我辍学在家,为一场电影,可以跑20里路,那些电影的名字,我一数一大溜儿,光是《八百罗汉》就看了十几遍,每一个情节都烂熟于心。

夜晚漫长,不看电影,不知道该怎么打发。看书是一种奢望,附近没有书店,最近的书店离家三四十里,翻山越岭马不停蹄地打个来回,也得半天,关键还没有钱买书。家里那几个钱,忙着对付柴米油盐,用父亲的话说,哪里有钱给你买这些没用的东西。大半年去一趟,在邮局买一两本杂志,像《辽宁青年》之类,最好是过期的,可以省点钱。薄薄的杂志,转眼就翻完了。不放电影又没书看的夜晚,冬天围着火炉烤火,秋天和夏天搬把椅子,坐在屋坪里吹风,看星星和萤火,听纺织娘没有休止地歌唱。

太多的时候,我沉默。这种沉默是因为知道明天做什么,明年做什么,到老的时候做什么。无非一辈子长在泥土里。父亲说,乡里狮子乡里滚,想吃公家的饭,你还没那个福。这个观点十分难得地和祖父的观点相吻合,只是祖父说得委婉含蓄。他说,七十二行,耕作为王。他要我早睡早起,安心种地,不要想七想八。他怕我不服,还跟我举例子,你看看,村里的人都这样。山村里有百来号人,他们与锄头镰刀相伴,在土地上走完一生。他们都觉得这样活着很好。这样一比,心里似乎平衡了一些。

到了山脚,我一路吆喝,一会就有了一帮人。春生匆匆从屋里跑出来,嘴巴一开一合,肩上还扛着把椅子。他说,我饭都还在嘴巴里。没人搭话,都望着他肩上的椅子笑。他摸了下后脑壳说,我做一天事累了,看戏时想坐一下。结果到了那里,整个屋场人山人海,到处都是黑压压的脑袋。前面大半个屋坪摆着凳子,上面坐满了人,蚊子都别想飞进去。这些人都是住在屋场附近的,近水楼台先得月。后面的人站着,相互之间没留一丝缝隙。春生的椅子派不上用场,回来的路上,他为白背了一把椅子懊恼不已。

有天晚上,在简家湾一个老祠堂里看《杜十娘》,这是新来的片子,首场放映,人多得打堆,连围墙上都坐满了,有些人干脆爬到附近的树上,坐在树杈上看。我们一帮人挤在人群中,我站在谷皮子身边。他比我矮,一直踮着脚看,累得不行。他看到前面有一处空旷处,不知道那是个水坑,将挡着他的那个人推了一把,"你往前站点".那人身子一晃,失去平衡,扑通一声跳进了没膝的积水里。这下可捅了马蜂窝,那人跳起来二话不说挥拳向谷皮子砸来。看露天电影都有个习惯,一个村子的人站在一块儿,不会轻易分开,万一碰上麻烦好彼此有个照应。春生见状,抬腿踢了过去。一些手痒爱打架的年轻人见有人动手了,立刻来了精神,电影也不看了,使出一身蛮力挤了过来。

霎时,从地上抓的泥沙,屋檐下引火用的杉树枝,地里抠来的烂泥,菜地里扯的辣椒秧,杯子里喝剩的水,从四面八方飞来。有人甚至脱下鞋子,大声喊着甩向人群,至于最后能不能捡回来,暂时懒得去想,先过了瘾再说。人群乱作一团,惊叫声哭喊声咒骂声接连不断。我左边的一个姑娘,两条乌油油的长辫子上落满了烂泥,她用手使劲地抹,嘴里嘟嘟囔囔地嚷着。不远处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被扔到头上的杉树枝激怒了,脸憋得通红,弯腰捡起树枝,胡乱地抽打。放电影的杨姐脸色煞白,摊开双手试图阻拦挤来的人群,嘴里使劲喊着,莫挤,莫挤,莫搞坏了机子。没有人听她的,她的声音很快被淹没。我一边往外挤,一边用双手护着头。结果额头上还是被一个凳脚豁了个口子,好在并不觉得多疼,只是血顺着脸往下流。

那时候,很多小年轻喜欢打架,觉得是一件很酷的事情。他们烫着卷发,穿着喇叭裤,三五成群,骑在单车上唱着最新流行的歌曲,东游西荡,寻找打架的机会。集市、庙会、放电影的场所,哪里人多,哪里就是他们施展拳脚的地方。都是拳脚相对,没人拿棍棒,也没人拿刀,一场下来,有头破血流的,有腿脚瘀青的,有衣服扯烂的,但是从没听过哪里打坏打死了人。打完后双方不再纠缠,扬长而去。赢的一方皆大欢喜,输的一方咬牙切齿,但不管输得多惨,都没人去找公安,他们认为这是自己的事,就自己解决。

出了祠堂,谷皮子问我,疼吧?我说,还好。在经过一处老房子时,他拿电筒往墙上扫来扫去,一会找到一个很小的蛛网,一把揭下来,"来,贴上,过两天就没事了。"乡下处理小伤口,都用这个办法,很灵验。春生抬脚踢飞路上的一颗石子,"我认清了那个人,除非莫看到,看到就收拾他。"旁边几个人纷纷响应,是,看到了就收拾他。

月亮出来了,到处像铺了层银霜,月光里的泥巴路比白天温柔绵软,感觉踩下去有了弹性,脚步声踢踏地响着,应和着周围的虫鸣和蛙唱,还有远近断断续续的狗叫声。走了一段,春生打破了沉默,"不晓得哪块土里有黄瓜?"谷皮子立马回话,这事找我。他转身向一片菜地奔去。

黄瓜抱回来后,气氛顿时活跃起来,一边走一边吃黄瓜,咔咔咬黄瓜的声音使寂静里多了生气。到村口时,我们坐在一座石拱桥上,双脚悬空,萤火在明暗之间闪烁。河水带着星光和月色,从脚下哗哗淌过。

若干年后,我走出村庄。每次回过头来打量自己时,我都非常感谢那段追逐露天电影的疯狂日子,是它让我看到了电影里的另一种生活,看到了电影里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