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掌瀑布

我的家乡在渭北黄土高原上，小时候，多数家户都是夯土墙。我总觉得，这是先祖们筑长城的手艺散落民间——人们在农闲时节挖来土，两片木板卡实，把潮潮的黄土倒进去，用筑钉石夯，男人们肌肉在胳膊上滚动，嘿嘿的号子声从胸腔爆发，汗珠子一滴一滴落下，黄土一层一层向上，就围成了一家人的院子。有了院墙，就有了院子，家才像个家，私密的空间里，鸡飞狗跳就是自家的事，不用看别人眉高眼低。

墙是好墙，但防君子容易防贼难。

谁家聪明的小媳妇——我猜一定是一个漂亮贤惠的新媳妇，从娘家掰来一些仙人掌，让男人栽在墙顶。

那刺，给翻墙的人狠狠的教训——细细的长刺下，还有短短的毛茸茸的小刺，一手抓下去，能扎得坏人呼爹喊娘，挑都挑不完。

后来，家家都栽，于是那一家一家的院墙上，就成了仙人掌凌空生长的天堂。

北方的冬天寒风刺骨，树木都耐不住要凋零，仙人掌也被冻得抽搐起来，又丑又难看。但是春天一来，它们便拼命地吸收阳光，竟慢慢绿了起来，养精蓄锐，迎接新生。

人埋汰人说，墙头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这仙人掌却不，它们在夯土坚硬的墙上，仔细地收集每一滴雨水，小心地凝结每一滴露珠，珍惜每一寸光阴，一点一点扎根，不动声色地生长，终于在老的叶片上，萌发出新的叶片，新的叶片长出如小火炬般的花骨朵。这很像这块土地上安土重迁的农民，他们面朝黄土背朝天，舍得下苦，心存善念，把"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的古训融入到了自己的骨子里，守望着美好的生活。

时光如水，岁月不居。谁曾想，城镇化的脚步如此匆匆？才十多年，随着年轻人的离开，老人的离去，很多老村子就成了空心村。没有人，也就没有贼，曾经人老几辈生活的院落竟然荒芜了，挺立了几十年的土墙坍塌了，仙人掌也顺势跌落大地或被埋没。

这些曾经帮主人看家护院的仙人掌，根早已深入大地。它们在滑落的土地上拼命地生根、发芽，每一片挨着土地的叶子，都会在雨后潮湿的泥土上生根、扎根，它们终于在那里长成一大片绿——我说那是仙人掌瀑布。

生命的绿色是那么动人，更打动人心的是它们在五六月份灿烂的花开——一个个小火炬般的花骨朵，迎着阳光开出鹅黄色的花瓣，那花瓣是那么薄，如蝉翼，如丝绸，嫩得好像婴儿的皮肤，凑近闻，似有淡淡的芳香。让人心疼的美！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大自然让这满身带刺的仙人掌，开出如此柔弱动人的花儿，实在是用了心，没有神灵，都造就不出这绝妙的搭配。

人们叫仙人掌"沙漠英雄花",它的花语是"坚强""温暖""外表坚强而内心柔软",深以为然。传说，仙人掌的内心是极为柔软的，娇嫩如水。稍微一触碰，它便会受伤。后来，上帝不忍心看它这样，便赋予了它一套坚硬的盔甲，上面有许多尖利的刺。从此之后，它便很少受伤了。后来有一位勇者，用剑将其一劈为二。绿色的液体流出来，这便是仙人掌封存的心，化为了点点泪滴。

行走在越来越破败的老村子，思绪常常回到童年。童年时期，我们的祖父母、父母亲身体还硬朗，他们仿佛无所不能，用坚强的翅膀守护着我们，给我们温暖安全的家园。如今想想，他们所经历过的苦难还少吗？饥饿，灾荒，日子的艰难，不正是仙人掌心中的眼泪吗？那些故作的刚强，小心掩饰的脆弱，默默咽进肚子里的苦水，他们又何曾对我们抱怨过一下？

土筑的墙终究扛不住风霜雨雪，古老的村庄也留不住向往城市的脚步，沉默的大地默默地看着变迁，承受着一切。大地，最终轻轻地地把我们的亲人揽进它博大的怀里，因为他们实在太累太苦了。

多年以后，仙人掌瀑布还在流动，它们坚守家园，生生不息。

我突然觉得，这柔弱的花儿，是这片土地上我们先祖们善良的魂灵，他们始终没有远离这方水土，年年花开，灿如火炬，护着村庄，留着孩子的乡愁，照亮我们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