蛋壳小酒馆
腰房老段家的人都长得矮小粗胖,乡亲们话里话外便说他家个个像蛋,孩子们的名字就叫大蛋二蛋三蛋,鸡蛋鸭蛋鹅蛋的形象。前些年家家日子过得紧巴,鸡下了蛋舍不得吃,招来许多买鸡蛋的,走街串巷,东吆喝西打听,讪讪地晃荡在村里。有那心眼不好的村民偷偷指路,打发到老段家去买鸡蛋,说他家满屋的蛋。
还真有不少蛋呢,胳膊肘漏线头蛋了,一水水的小膝盖们黑棉花球翻滚,一床大被经小手纷纷撕拽,布丝儿透亮,里面的蛋蛋暴动似的咆哮着,在夜夜寒冷的窗棂花里窃窃私语,把岁月熬成惨淡的枯黄色。大蛋和二蛋的肚子瘪瘪的,三条肠子空了两根半,菜糠豆皮芥茉梗混杂着,颤悠悠地挺立着。媳妇们的头发干草一样,揪在脑后,一窝乱蓬蓬,呼呼随风鸣响。时光的云水掠过,田野忽而苍翠辽阔忽而大雪覆盖,陈年往事飘摇。
去年春天,冰凌清凉欲滴,大路小路欢快地奔跑,锣鼓喇叭齐天响,震碎了老段家屋檐的雪坨子,扬起料峭寒意,个个人儿变成了红脸蛋,三蛋扯着鲜润的老婆,嘻嘻笑,胖媳妇腼腆地勾着头,红袄大襟的纽扣剑拔弩张,要飞起来一样。转过年来,仍是寒意逼人的正月,三蛋操着鸡毛掸子,屋里的水蒸气儿蛋蛋慌忙逃窜,跟头把式挤出大门。
三蛋的粮田离村三十几里地,挨着一截丘陵子,丘陵边上是一弯河汊子。夏天时,苞米秧爬上丘陵子,漫着坡地长,仿佛抢占高地一般,沙沙地冲锋,三蛋就和媳妇蹒跚地锄地、拔大草、听着河边蛐蛐唱歌,脚下泥土青幽幽的温暖。过八月节时,三蛋的苞米秧上背着棒棒,酒红色的胡子一绺绺,搔得脸颊刺痒痒的,看见媳妇正站在丘陵子尖尖处喘气,肚子鼓出来,像扣了面盆,里面孕育了小蛋蛋。三蛋就灵机一动,暗暗地种上了梦想。于是,夜晚的乡村飘着籽粒熟透了的香气,熏醉了窗前的大黄狗,粉窗帘里的三蛋正在凝思苦想。几个月后,在那一抹丘陵上,河汊子边突兀地冒出三五个蛋壳壳屋,依偎着,错落有致,各个穹窿样的,亲亲密密地贴脸呢!晶莹瓦亮的窗玻璃,映着暗红的墙体,风一吹,层层叠叠的空高粱籽穗,聚集了细微微的,飘荡着的,似歌般婉转动听,又像是大地妈妈累了,被吵醒了,伸个懒腰,抖掉额上的雪花,低头瞧见了围裙里正挽着的一兜蛋壳。
走进蛋壳小酒馆,不自觉地抽搐几下鼻子,咦,酒香从后个拱门里游出来,拐几个角,豁然开朗,鼓肚木桶里正滴答滴答淌着明亮的液体,真正的二锅头高粱酒。三五个好友,自驾车离开城镇四十里,裹挟了春寒,盘腿端坐,火炕上的黑猫躲在角落里眯起眼睛,一盘尖椒干豆腐,黄瓜大葱心里美的脆萝卜,碟子里油汪汪的花生,酱炖小杂鱼儿,几片苞米面大饼子。吧嗒一口高粱酒,咂着嘴,顷刻间,两杯下肚。众人可高谈阔论,可在光溜溜的炕上转磨磨,可脖子粗脸红,可推杯换盏,拼拼小计谋,半醉半醒间,侧耳倾听,几只黑白分明的喜鹊,喳喳叫个不休,转而,飞到那些木梳背一样的白杨树带上去了。接着,最热烈的冬日阳光进屋了,热烘烘地烤来,睁不开眼睛了,沉沉的鼾声便此起彼伏了。
三蛋擎着的铜茶壶,瞬间就金光闪烁,围了客人们殷勤招呼,一束束光晃着醉意朦胧的眼,秃脑顶竖起来的一簇头发,渗出汗珠、猪肝色的脸颊。大窗玻璃似要化掉了,闪着粼粼的波纹,几串干红的辣椒,摇摆着,探头探脑,它们想叫出来三蛋。不远处河汊子里,三蛋早起凿出来的冰窟窿,正蹦跳着窜出一条条红鲤鱼,白皑皑的田野,红鲤鱼们在雪地上悄悄地打滚。
某一天,小草复苏,小河水流淌,种子正在泥土里萌动。蛋壳窝窝里来了光棍村长和西头歪脖树下的肥寡妇,一前一后,避着影儿似的坐在桌前,三蛋红着脸递上菜单子,老婆挥胳膊挽袖子,后厨里煎炒烹炸,蛋宝宝睡在炕头上。农忙时节,客人少,清静了,村长要搞对象?
肥寡妇翘起下巴颏:哼!行不行吧!
光棍村长正襟威坐:不行,承包那块地的事我不能放水!
嗬嗬嗬……肥寡妇蹭地跳起来,胸脯子剧烈地颤着:今天你吃不了兜着走!我怀上了!
光棍村长顿时脖颈上的青筋暴跳,抻得脑袋都细长了,直勾勾地说:就你这身子肉,我的种子能出芽么?肥大了,扣塑料膜都不当事!
肥寡妇忽而笑开了,腮帮子肉嘟噜着,咯咯嘻嘻,伸出小胖手捏起酒壶,光棍村长开始一杯接一杯,喝得太阳都眯了眼,醉醺醺地西斜了。肥寡妇暗地里鼻子嘴揪在一起,做出狰狞状。三蛋两口子瞅在眼里,却默不作声,光棍村长终于坚持不住,出溜到桌子底下了,肥寡妇愤恨地一跺脚,凸得远远的屁股刮掀了饭桌子,汤汤水水泼了光棍村长一裤裆。
第二天,光棍村长醒来时,阳光正灿烂地照着他,蛋宝宝张着胳膊腿,哈喇子流出来,正咿咿呀呀地和他聊呢。窗外春意盎然,让视线纵马奔驰,三蛋和老婆匍匐在土坡上,挖嫩嫩的野菜呢。
光棍村长出了蛋壳小酒馆,走几步回头瞧,感觉自己也有一兜蛋,蛋宝宝们在里面喊爹呢!
三蛋,上客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