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泪，远行何如归

日暮黯黯，花间向晚。

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阿房宫如云似锦的繁华荼蘼成我不堪回首的萧索凄怆，琉璃瓦一泻而下的飞珠碎玉断断续续成我欲语还休的哀伤。

情已灭，心已死，徒留山河慰寂寥。

我冷静地看着刺入我胸膛的利刃，勾起一抹笑，款款起身，向这个世界做最后的回眸。妖娆的血花触目惊心地蜿蜒成让我一辈子恨之入骨的两个字，你的名字，苻坚。

依稀昔时，我还是父皇最为宠爱的小皇子，十二岁官拜大司马的少年英杰，权倾一朝，容倾一国，才倾一世。父皇唤我凤凰儿，凤凰儿，整个慕容氏的骄傲，整个鲜卑族的福祉。

我傲然地俯瞰着万人的崇敬与朝拜，我理所当然地以为一切都会天长地久。可是，苻坚，是你，是你，是你的铁骑将我的梦践踏成一地破碎，践踏得面目全非。

倾盆的大雨洗不掉耻辱的印记，凄厉的风哀号着一个国家的灭亡。我自以为的永世繁华，竟是握不住的水月镜花，在你的长剑下，如此不堪一击。

十二岁，十二岁的我失了家，亡了国，眼睁睁地看着我的父皇、兄长一个一个倒在我面前。冰冷的镣铐禁锢我手脚的那一刻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我只知道，苻坚，你，毁了我的一切。

还不够么，苻坚，还不够么？你已然让我一无所有，却还要残忍地蹂躏我仅剩的尊严。于是，当年傲视天下的皇子变成了供你恣意把玩的娈童。苻坚，你竟是让我与姐姐共侍一夫！

“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别人眼中的宠极一时是我永生难言的痛。那一字字，一声声，都是一把利刃，猖狂地凌迟着我全部的尊严，让我日日痛到窒息，恨到发狂。

我自己都已记不清，有多少次，我恨不得一刀杀了你。可是我忍了，因为我不屑与你同归于尽。一刀，岂不是便宜了你？苻坚，我要你看着，看乾坤如何扭转，看你自己如何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看我遭历的一切又如何在你的身上重演！

听从了王猛的建议，你终于同意放我出宫。苻坚，你可曾想到，你的一句“准奏”，改变了我们所有人命运的轨迹。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淝水之战让你元气大伤。而我，等的就是这一天。

黑云压城，兵甲霍霍。我手持长戟立于马上，战袍猎猎，凛然生风。我所有的灾难都是因你而起，苻坚，今日，我便要你血债血偿。

炎炎烈日在铮亮的兵戟上折射成灼人的痛，青灰色的古城墙斑驳成亘古难言的沧桑。苻坚，你看见了吗？你曾经最为宠爱的凤凰儿，就在你当初缚他入城的地方，与你兵戈相向。

你果然是怕了。你差人送来一件锦袍，是叫我念及昔日宫中锦衣玉食的情意吗？我冷笑一声，刺耳的裂帛声在我的剑下缠绵。情意，情意？苻坚，曾经残酷之极的你居然跟我谈情意？

你终于发怒了，你忍受不了曾与你把酒言欢的娈童对你的背叛。说到底，你从未正视过我的存在。说到底，你从未给过我做人的尊严。你一怒之下诛杀了全城的鲜卑人。好，好啊，要比谁更狠戾吗？那我就让你看着我如何血洗长安。我要用你的命给我慕容氏祭奠，用你一城百姓的血为我鲜卑族雪耻！

我慕容冲，宁教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

雕梁画栋倾倒了凄凄惨惨的骨肉流离，歌舞升平破灭成悲悲戚戚的哀鸿遍野。长安城变成了修罗场，阴森的风携着杀气走过，转瞬便湮灭了所有的生机。

苻坚，你终是没能逃过这一劫，一身狼藉的你在郊外的荒庙里亲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阿房宫的花草又繁盛了一季，我站在高处，远远望着那片几乎被我的恨意铲平了的地方，心里总是蓦地生出莫名的悲凉。

寒秋未，南雁何时复北归？古人的一曲旧谣，竟一语成谶地唱彻我一生的恓惶。

“石见何累累，远行不如归……”

归，归，十二年了，家国俱灭，身往何处归？我如四处漂泊的孤魂野鬼，只靠那一腔恨意活着，隐忍苟活了十二年，却躲不过宿命的安排。

我用十二年证明了你苻坚是我的手下败将，我赢了，赢得名动天下。可我用尽一生也走不出恨意交织的阴影，我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苻坚，你已是我一生的梦魇，那么是不是要摆脱你，我自己也得能随你一起身死魂灭？

夜雨铃，断肠声。我在阿房宫，隔着竹影婆娑，最后一次望向长安，那个十二年前就已经埋葬了我的地方。

一行清泪，满身萧索。

结束吧。

我感谢帐下叛变的将领，他的一剑，斩断了我行尸走肉的苟延残喘。下一世，不要再让我生入帝王家。

魂兮归去。

“凤凰凤凰止阿房，凤凰凤凰，何不高飞还故乡，无故在此取灭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