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故乡是水乡
一
春节回青岛几日陪伴父母,车行高架,余光里看见指示牌上的“十梅庵”,心里想着这是我喜欢的名字。记得还有一个镇子唤作“惜福镇”,名字也不错。
差不多20年前,林嘉欣有部片子《恋之风景》(英译名是The Floating Landscape),讲述的是“我来到/你的城市”的故事,很多场景就是取自冬日的十梅庵一带。片中的曲子,粤语版的第一句:“沿着墙壁/去搜索你的遗迹”。这在青岛老城倒很是寻常,沉默的石墙可以告诉你很多故事。狭窄的街道往往是由连续的粗石墙壁构成的,房屋也就难见排列整齐了。老城地势起伏,且有完备的地下排水网络,南方人担忧的潮湿问题就没有那么紧迫。从一个居民点到另一个,多半要沿着院墙外的倾斜坡道走上一阵子,颇为吃力。也有的地方还保留着早年的石阶,晴朗春日,“拾阶而上”的时候可以坐在台阶上休息一阵子。那些旧式的楼房上面都是错落的烟囱,可以视作是靠蜂窝煤炉子取暖时代的“遗迹”,彼时夜里如何安全地“封炉子”最是考验男主人的技能。
至于游人喜欢的“红瓦绿树”,其实到了沧口区就变成了土黄墙壁。很多早期的产业工人定居在此,本土和外乡的青年人有着人类古老的名字:挡车工、上轴工、落纱工、机修工……后来我在上海读书,学校离曹杨新村不远,周围的小店里总是有质量特别好、价格又公道的羊毛衫,也从烫着大波浪、一笑眼睛弯弯的阿姨们手中买过自家厂子织的围巾,商标是“光荣”和“火炬”。沧口区保留了不少桥洞,上面跑火车,下班时桥洞下就成了“二八大杠”的洪流。《恋之风景》里,邮差刘烨就骑着这样一辆车沿着一个陡峭的弯路俯冲而下,至今也是可让人迷恋的风景。对于所有的海边城市,造物主的偏心远不止于大海,还有一个个峡湾。古老中国水系丰沛之处,美在弯曲。至今难以忘怀《恋之风景》,并不完全因为它是在青岛拍摄,而在于它虚化了一座具体的城市,电影也没有刻意炫耀大海,诉说的都是远离海岸的世界。
方志、游记或者诗歌无不告诉我们:就在不算遥远的100年前,青岛这个城市还有着“登瀛梨雪”的美景,渔人借船驶入崂山的峡湾,上岸之后也许会发现山海之间有“渔村俨然”。对于所谓“梨花雨”的执念在2003年的《恋之风景》里也是一种真实,毕竟崂山余脉都是当地人躲避游人如织的前海的好去处。若干年前我和几位友人就是沿着崂山仰口一带“暴走”,竟于傍晚迷路进入了一个废弃的防空洞。心生恐惧的大家佯装骁勇,迅速排列成“保护妇女儿童”队形,借着手机的亮光走出洞口,蓦然就发现了海岸和渔村。好心的渔民未及惊诧“没有你们这么玩的”,就帮忙找来一辆小面包把“归来的勇士”送到了最近的公交站。当晚大家都兴奋地发愿,要再来一次这个突然发现的渔村。当然,按照生活的逻辑,我们后来都没有再去,连这个渔村的名字也都忘记了,它就浮沉在记忆的潮汐里,一漾一漾地,偶尔上岸。
我不知晓是连续几年没有在青岛过春节,还是觉得旧历中国年总是以“辞旧”为先,但目下据说连少年都会在此时怀旧。印象里青岛的除夕都是湿漉漉的天气,特别是到傍晚,潮湿的感觉甚至有些像是八月,空气都不怎么流动的样子,市肆也都安静下来。好像一切都恰恰好,符合我们对于“冬藏”世界的想象,仿佛这个旧历岁尾的日子就是用来原宥时光原宥自己的时刻。除夕夜里腾空乍起的烟花爆竹,都迅速变成红纸屑在地上回旋、舞蹈。一次年初一的早晨,我在李村公园公交站转车去妈妈家,车子来得慢,开得慢,乘客少得很,路边的红纸屑一路随风而行。那个时候也在想,这些是不是就算这个城市“北地胭脂”的一面了,是不是就算悠远的“红底金字”的爱恋了——毕竟,青岛不太容易让人联想到“古老”。
二
港口是所有过境者的家乡。迎面遭遇之人都不该询问来处和去向,很多时候,他们的到来似乎就是为了迅速地离开,毕竟“转到青岛上船”就可以远渡重洋了。1990年代从上海公平路码头上船,用上36个小时到青岛港下船,客轮航行在夜晚的海上,就算是青春的人也是寂寞的,也可以感受一整船人的孤独和喧嚣。聂鲁达说:“码头悲哀起来,/当下午泊在那里。”港口的人们如同鱼儿一般,不会驻留。
早年来青岛讨生活的人以胶东半岛人氏居多,多数是渔民,不少也幻想着做点生意,“男耕女织”的田园生活从来不是海边人的追求。我曾经陪妈妈多次回那个地图上最东端的故里——荣成。其实还要一直向东,直到“成山角”,当地人自称“崖(yē)头”,才算是到了父母的家乡。旧地重游、故人重逢,毕竟是勇者的行为,至若往事重提,简直就要倚仗作家的锦囊了:离了家乡绩溪的胡适到了上海,进了老倌开的馆子是要多加油的,而普通人真的要去修葺那个故乡和那个过去吗?
“成山角”外围暗礁重重,难建码头,围绕岛屿的海洋成了天然屏障。据说20世纪中叶,战火冲天际,这里也不过是鬼子船过来“打亮子(探照灯)”,船只不敢靠岸,转去青岛上了岸。1980年代末所说的家人相聚,其实是爷爷一辈有人乡音未改地远游数年归来,一群人密密匝匝地排成好几排拍照,将爷爷家的小房子遮蔽得严严实实,后来大家也都未曾再见。1990年代之后暴富的渔村里,余下的海草房就成了今日游人喜欢的民宿了。你能听到的故事,好像都是人们要去更远的地方打鱼了。小码头拆了,不愿加入大船队、只想“独乐乐”的渔民在家附近的“小海”也打不到鱼了。阿姨家的表弟近期的工作方式,妈妈表述为“在非洲钓金枪鱼”,印象中这个帅帅的表弟一会儿养海带,一会儿和别人合伙包船打鱼。
至于青岛,台东六路上需要在冷风中排队才能吃到的面馆已经关门了。一直买杂志的报摊上,那对能干的夫妻也不知去向。“台东”现在是一个形同徐家汇的地铁换乘站,摩肩接踵,让人很是慌乱。来到一个你曾经熟悉的城市会怎样呢?那个感觉是不是就像出逃不及,撞倒了院子中央的水缸——全部溢出。虽然风从不需要为船改变方向,不过总有人似乎记得那些没用的事情。从前,极地海洋世界那里有个寂寞的咖啡馆,门口放着喂海鸥的食物,真的是影视剧中“问一声那海鸥/你飞来飞去有何求”般的夸张情景。南方的海岸,短衣短衫有什么意思?北方的海凛冽无端,想在海边浪漫,必须要比在沙滩上信步的狗儿跑得快才行。后来听说那家咖啡馆倒闭了,乱石委地找不到,可见记忆有时也如“票房毒药”的文艺片,不叫好也不叫座。
三
前些日子追剧,剧中有位重商重义的妖娆女子,却是来自青岛的平度路,我看了也不由会心会意。一间称作“杨柳依依”的时装小店原来就在平度路上,看店小妹自己就会裁衣。高速铁路刚刚兴起的时候,她凭借高挑和姣好考取了乘务员,后来发现自己当上的并非想象中的飞机“空乘”,才辞了工专心给一位跑日韩进货的老板娘看店。平度路周围,见证青岛近代商业历史的、错落无序的“里院”、海鲜市场、外贸小店和理发工具店都混杂着,一个从不允许议价的高冷男子持有一家卖各种袜子的店铺,拿出黄色的“拉卡拉”收钱,已经很是先锋了,其间还有一家留人驻足的书店。有那么几年,平度路周围很多店铺都是写着大大的“拆”字。知道很多小店不在了,返沪之后便拜托友人写了“杨柳依依”四个字挂在家里。有访客问有何意,我就胡诌了一通兴观群怨,总是要允许普通人拥有不再讲述故事的权利,没啥花头。妈妈年纪尚轻的时候喜欢看电影《马路天使》或者《一江春水向东流》,喜欢王心刚。爸爸和妈妈与同时代人一样,念着不成熟的生意经的间隙,还没有忘记在家里组装电唱机,买“单卡录音机”,换“双卡录音机”,买于淑珍的唱片或者吴涤清的磁带。去岁妈妈来上海玩,带她去美琪大戏院看了越剧,老妈非常满意,还找了演员签名。
旧历中国年不管在哪里都是现代国人情感考古的最佳发掘时间:有风有雪有雨的时节,有“红底金色”的回忆,它符合所有情感呈现或者隐匿的加工程序;它就像是国风民俗的古老印玺,年轻的孩子们,在布包里装个小本子,遇到了这样的“印玺”,就敲个小小的章子,捂热藏匿。春节也代替文字复原了很多情感仪式,有些时候我也情愿承认,今天我们的文字输给了影像,我们的文字输给了音乐,我们的文字也输给了文字。不过,关于春节,关于故乡,应该是一个陈述句,不该诘问吧。
胶东渔谚曰:“清明谷雨,百鱼上岸。”还有人编故事,说南地海域不值钱的“马鲛鱼”一路奋力游到黄海海域,易名“鲅鱼”,冷热水交替过后拥有了新生,更变得身材颀长、鲜亮丰美。可惜,今年的鲅鱼要再等些时日才能吃到。春节期间,当地人互相赠送的是“海钓鲈鱼”,也是又白又亮,鲜美得紧。踏上归途时,一个从不喜欢带行李的人,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甜晒鲅鱼”和烤虾带上了火车。
抵沪已是半城春雨半城风的季节,有水即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