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金不换
我用了一个上午的时间来打理阳台上的花花草草,换盆的换盆,施肥的施肥,浇水的浇水。
母亲回故乡去了,带走了她所有的随身细软,留下的便是这一圃子的花花草草和我的形影相吊。
在异乡的三年,母亲来来回回从老家的前院移来很多花草,品相好的、长势旺的自然是母亲的首选。
实际上,花草的迁徙和人类的迁徙无二,也有水土不服和思念故土而失魂落魄、形销骨立的。母亲不辞辛苦地将它们一盆一盆搬到30层顶楼,让它们栉风沐雨,接受自然的再造。回天乏术的时候,母亲就会抽空回趟老家把它们带回去,种在旧时地,让它们回归故里、休养生息。母亲从不会空着手回来,仍然有新的花草在我家的阳台安营扎寨,好像她那里有取之不尽的花草,她修葺一新的大前院成了我的后花园、花草储备库。
母亲走之前,和我点数着哪些花草适宜今后我用我的懒人方式养活,避免它们遭受人为的“伤亡”;哪些花草需要她带回去呼吸故乡的空气,厉兵秣马。这时候,我才发现母亲已经把我那巴掌大的阳台打造成了小型的花圃。兰花、君子兰、迎春花、栀子花、麦冬、菖蒲、杜鹃、吊兰,没有一株不是郁郁葱葱的。
“好!”我自信地留下这些花草,三年的光阴已经把它们和我细细地揉搓在了一起,在这个城市渐渐舒展了根茎,一同仰望这一方天空和天空里无边无际的星光。
我似乎接下了母亲的那一棒,继续着母亲照护它们的责任,可谁又能猜得到花草的心思呢?或许母亲曾悄悄嘱咐着它们,请它们好好来陪伴我。
过去的三年,母亲看着我的根在这个异乡的钢筋水泥里渐渐植入、深入,即使来一场风或是下一场雨,都不至于折了腰。是的,正是因为这样,母亲才舍得离开我,回归故里的。母亲的根在故乡,离开三年,她想念故乡了。
“妈,回去后给我种一盆金不换吧!”望着那些花草,我恍然听到枝叶间吹拂的风声变成了离别的笛声。不知怎的,这让我蓦地想起母亲种在老家的金不换来。
我一度嫌弃它的姿色平庸。母亲曾经提出过给我种一盆金不换,被我断然拒绝了。
从我记事起,金不换就在母亲的日子里生长着。一株又一株,一钵又一钵,金不换流水一样一茬茬地生长着。我为什么记得金不换?我初潮后月经不调,到医院检查,贫血得厉害,母亲决定用金不换炒油饺给我吃。母亲用她的亲身经历说服我:“小时候我的身子很弱,弱到连脖子都抬不起,哭起来像猫叫,躲龙飞天(当地土匪的名字)的时候,大伙嫌弃我弱小爱哭,容易暴露目标,又断定我活不长,劝你聋子外婆把我扔掉算了,你外婆舍不得,硬是背起我东躲西藏。为了救我,你外婆天天用金不换炒油饺给我吃,金不换养活了我,我现在的身体这么强健,就是因为小时候吃了金不换。”
母亲揉了米粉团子,用茶油炸得金黄,做成油饺,和金不换拌炒在一起。我对母亲的话深信不疑,呼噜噜全吃完了。后来我的外甥女痛经,也有贫血的症状,母亲又用了这个法子天天招呼着她吃。
我们都长大了,月事的种种不适慢慢都缓解了、消失了,金不换退出了它的舞台。随着岁月的推移,我们见到的世界越来越大,懂得的越来越多,母亲的世界却一成不变,离我们也越来越远。我常常和姐姐跟着孩子们一起笑话母亲土得掉渣的药方子,尽管母亲一再申辩那些药方子都是我外公的传家宝,却没有一个人愿意腾出时间耐心地、好好地听她把话说完。
金不换的岁月好像也被湮没了,我们全然忘记了它曾经在某个时候滋养了我们的身体,调养了我们的生息。
在母亲前院一大堆的花草中,它是那么平淡无奇,长着一副和菠菜差不多的样子,不同的是红色的脉络像隐隐的血液奔流在绿色的叶面,触及那隐忍的红时,我的心偶尔会咯噔一下。这红色提醒我,这是一个跟血液有关的植物。曾经它跟我的血液奔涌交融在一起,阻止我的血液在体内离经叛道,安抚着血液缓缓归入正道,慢慢走向宁静。这红色是赤诚的,让我想起这么多年来,我带着由母亲孕育出的这一身皮囊东奔西闯,一直安然无恙。
尽管这样,我还是一度拒绝母亲把它带到我的阳台。
或许是与母亲即将离别的淡淡惆怅,唤醒了我身体里的这棵植物,不知什么时候它生长在了我的体内?想着母亲从此不在我身边,看着身边奔跑着的女儿,它蓦然在我体内苏醒。
我强烈地感到,只有在花草遍布的阳台上种上一棵金不换,才能真正称得上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