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寂寞
窗外下起了小雨,已是黄昏,天色空朦,夜灯幽明,路上行人三三两两,并不比平日稀少,母亲站在阳台的角落,若有所思的望着窗外或匆忙或悠闲的行人,他们撑起雨伞,或谈笑,或偎倚,细碎的步子敲破夜的宁静,敲得母亲心都痛了。多少次,母亲就这样静静站在阳台的角落,望着窗外,寂寞的房子和寂寞的母亲一样用充满羡慕的眼神静静的打量着一切。
热闹是他们的,母亲只有寂寞。
当初买房的时候,我觉得沿江码头太吵,建议母亲选择幽静的小区,可母亲喜欢热闹,她说:这地方好,推开窗子就可以看到沅江碧幽幽的水,远处青莠莠的山,和对岸峻拔的凤鸣塔。视线开阔,空气新鲜,码头的船只也不时的打着节拍,随时随地的和唱,还有沿江绿化带的垂柳下钓鱼的人和每天如织的散步者,这地方真是热闹。
我是喜欢安静的人,受不了沅江岸的热闹,结婚后不久就搬到单位附近居住,让母亲和我一同搬来,母亲坚决不同意,我也不便过多挽留,于是母亲就一人住在沿江边热闹的房子里,用别人的热闹打发寂寞的晚年。
母亲是节俭惯了的,一个人在家从来不开很亮的灯,那台老旧的电视也不常看,洗衣机也不常用,家电几乎都成了摆设。她总是开那盏5瓦的节能灯,常常是和着昏黄的灯光,坐在阳台角落的沙发上若有所思,那张历经风雨的脸和用染发剂染的黑发在灯光的映照下似乎格外黯淡沉闷。这一形象,多年来几乎成了定格在我脑海中的母亲的形象。
母亲是美丽的,用美丽这个词可能多少有我的偏爱成份,一个少有读书的农村妇女能美丽到哪儿去?但在我心中母亲的确是如此,用现在调侃的话说,母亲是一朵村花。大凡美丽女人的命运总是多舛,母亲在十四岁时,父亲因文化大革命的迫害自缢于家乡的后山,这个时候母亲小学还没毕业,被迫退学后的母亲担起了照顾弟弟妹妹的重担,外祖母瘦小体弱,家里的重活总得有个人做,不然全家只有饿死。两年后,外祖母被迫另嫁他人,带走了弟弟妹妹,留下母亲一人独守家园,从此我母亲便开始了孤儿一般的独立生活,十六岁的母亲能干许多我们现在想也不敢想的事情,上山砍材,放牛,打猪草,还和同村的成年妇女一起干活挣工分,独立支撑起一个家。同村的老人们对母亲赞不绝口,说母亲是个坚强能干的女子,并安慰她先苦后甜,以后一定会遇到一个好人家。
对于农村家庭来讲,婚姻是女人的第二生命,对于婚姻的憧憬是那个怀春的年龄心里最美好的寄托。十八岁的母亲已出落的亭亭玉立,两条乌黑的辫子,一双会说话的眼睛仿佛能善解人意。而且母亲纳得一手好鞋垫,大凡乡里的女子都有这样的手艺,但母亲纳的鞋垫总是比同村的女子漂亮而精致,花型图案也别出心裁,栩栩如生。每到放工回家,她们三五一群,搬来小板凳,围在晒谷坪边的柿子树下,一边纳鞋垫一边说笑,无非是些相互打趣的话,说到某某家的女子昨日有人上门提亲,某某女子嫁去不久回娘家甚是风光之类的,每到这时,母亲是沉默的,别的女子有父母帮着张罗婚事,可是谁又会真正关心母亲。外祖母是个粗心的女人,而且也没住在一起,根本关心不了我母亲的终生大事。
看着同村女子一个一个都放了如意的人家,有的放在同村,有的放在邻近的村子,母亲心里不是滋味,自己并不比同龄女子差,却至今没有一个像样的人家来母亲家提亲。但同时一个想法在她心里越发强烈:以后一定要离开本村,嫁到远处去,最好能找个吃国家粮的干部。
日子一晃就过去了,同龄女子都拖儿带女的回娘家,别人看见母亲依然在家当老姑娘,也开始替母亲着急,其实,母亲不是没人提亲,只是对方都不是母亲心里所中意的,当场拒绝了,拒绝的次数多了,也就不再有好心人自讨没趣了。
那一年,母亲终于遇到自己钟情的男子了,遗憾的是,那个男子最终没能成为我的父亲。
要说那是一次美丽的邂逅,像电影山楂树或是别的什么,美丽的相遇多少有些浪漫色彩,母亲每月一次会背柴下街去买,一次母亲下街回来,在码头下了船,下船后须翻过一座山才到村里。在码头边看到一个人提着一包东西,东张西望。那人见母亲走来就打听起来,原来他也去石坡村,于是就与母亲同路,一路向导,一路攀谈,原来他是乡政府临时的调查员,去石坡住村考察工作的。
母亲一直将他带到村支书家里,村支书热情接待,为他安排了食宿,他算是在石坡暂住下了。
可能因母亲细致而周到,加上美丽大方,气质不俗,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母亲家离支书家不远,每天下地干活必经过支书家门前,难免会遇到,一来一往,他们算是熟识了。母亲对他也是有好感的,并不仅仅因为他是乡里的干部,他的确算得上优秀,身形高挑,五官端正,小伙子长的很精神,且学问不少。
结束一天的工作,他总会到母亲家的院子转悠,希望能遇到母亲,母亲扛着锄头,一身疲倦的回家,总能遇到他关切的目光,偶尔他还会从兜里掏出一个水果送给母亲,母亲总是红着脸,半推半就的接受,心里却喝蜜一般。
不久后,母亲把箱底最好最漂亮的鞋垫拿出来送给了他,他从城里买来毛衣、梳子之类的礼物送给了母亲,他们算是有了交往,这引来不少同村人嫉妒的眼光。
幸福正因为那么短暂,才会让人一生回味。后来他在家里强烈的要求下,去了外地当兵,开始还写过几封信,后来就杳无音信,空留母亲一地思念与期盼。
母亲算是坚强的女子,这是不肖说的,日子总还得过下去,我不知道母亲依靠什么撑着,熬着内心的苦,好歹等了两年多,他依然黄鹤一去不复回。
女人的年龄经不起蹉跎,母亲在别人的多次劝说下接受了我父亲的提亲。
父亲说不上优秀,但挺老实忠厚,劳动力了得,还会木匠手艺,家里温饱能解决了。他给了母亲一个温暖的肩膀,让苦命的母亲有了一生的归依。
实际上我认为父亲是配不上我母亲的,但母亲接受着命运的安排,与父亲风风雨雨一生也走过来了,真正挺不容易的,我有时也会揣摩母亲心思,许多年过去了,那个他在母亲心里还有影子吗?母亲心中还有遗憾吗?只是我不敢问,也不想问。
母亲从来都不是索然无味的人,她和沉默木讷的父亲也能把平淡的日子过得看似精彩,这是我做不到的,就像我现在,努力想把婚后平淡的日子过得更精彩一样,我却总是力不从心。这也是我佩服母亲的地方。母亲就像家里的一位导演,指挥着家里大大小小的事,上演油盐酱醋琐碎的生活片段。让寒酸的日子也过的有滋有味。只是我们没想到的是,戏表演的很精彩的时候,父亲却突然离世,让我们悲痛欲绝,母亲余下一生的精彩要演给谁看?
母亲是乐观的,她给我们的永远都是乐观快乐的样子,似乎看不到她的忧伤。美丽而倔强的母亲正是用她的行动教会了我们对待生活的乐观和坚韧。每次在电话里都说自己如何如何的好,让我们放心,而实际上,我曾不止一次偷偷的看见母亲独自垂泪。
母亲是一年老似一年,头发白了大半,身体也不似从前,但她总是把自己收拾得干净整洁,丝毫不显颓废之态,看起来还精神。只是她身边没有人照顾,多少让我们揪心,我和姐曾玩笑要找一老伴给她,被她俨然拒绝:一个人生活很好,何必自寻烦恼。话虽如此,但从母亲的眼中我看到的是说不出的孤寂和无助。
多年来,我脑海中一直定格着母亲的这一形象:和着昏黄的灯光,母亲坐在阳台角落的沙发上,看着窗外若有所思,似乎在期盼着,又似乎在憧憬着,那张历经风雨的脸和用染发剂染过的黑发在灯光的映照下似乎格外黯淡沉闷,就和这间屋子一样的沉默。而屋外,是热闹非凡的沿江码头。
在这个“热闹”的世界,有谁明白一个老人的孤独呢。不知不觉中,我的眼泪滑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