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池荷叶衣无尽
黄石的初冬,阳光总是显得异常珍贵也异常和煦,尤其是当它把窗外斑驳的树影映照到我办公室的时候。我总是很享受这样的时刻,愿意安静地在窗前站一会儿,看着窗外天新花园的松林,在茶香、书香中感受自然悄无声息的恩赐。
这天下午,手机响了。屏幕上是一个一时让我感到陌生的名字:小荷。我犹豫着接起来,是一个小伙子羞怯又有些激动的声音,“罗总,我是小荷!您还记得我吗?四年前,天新花园的百鸟展上您给我的电话。”
我立刻提高了音调,“哦,记得记得。你就是那个大孝子小荷嘛。”
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连说:“我哪能跟您比,您才是真正的大孝子。我看了《钢的城》,知道您就是里面的祝大昌。”
我笑了,显然,我不能从“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角度跟他辩白,虽然祝大昌有我的影子,但不是我。不过,他说的也不错,关于祝大昌和他母亲的故事,的确是我的亲身经历。
他欣喜地告诉我,他从网上买了《钢的城》,最近他要从深圳回黄石,希望我能给他签个名。又说,他的小学同学——以前曾住在工人村的李顺,也看了书,也想一起来。
自然是答应的。虽然最初写作的动因只是想温暖自己,给自己的人生做一个总结,但书出来之后,各方面积极的反馈给了我太多意料之外的感动。更何况,我之所以记下祝大昌和母亲的点滴,不只是因为故事和人物的需要,里面也有小荷的功劳。
对写作来说,任何经历都不会浪费;就像对人生来说,任何一次相遇都可能埋藏着命运的伏笔。所以,我们中国人才会讲“缘分”,修“善念”。
跟小荷“缘分”的开启是2018年6月1日,时间我记得清楚,自然是因为经过了精心挑选和谋划,觉得这样的日子举行“百鸟展”,家长一定愿意带着孩子们来,人气可聚。那天黄石刚下了雨,云开天霁之后,闷热的夏天里也有了几分凉意。来的人果然很多,依山就势而建的松林尾休闲苑里人声鼎沸。见了这么多人,鸟儿们也很兴奋,啁啾婉转不已。不断有信息传给我,活动很成功。
没想到接近尾声的时候,突然出了意外。两个老人为了给自己的孙辈拍到更好的照片抢位置,争执起来,其中一家的孩子被另一家的孩子推倒在地,号啕大哭,无论如何赖着不起来。两家的老人一边吵,一边各自捂着胸口,都大呼被气坏了,要去医院,要报警。
我跟保安赶到的时候,两家孩子的父亲也都赶来了。年轻人毕竟更冷静,争执很快平息了。有意思的是,其中一家离开了,而另一家的年轻人居然当着众人的面大声斥责老人,不该带孙子来这里凑热闹。老人起初还辩解几句,发现周围很多人在看他,很尴尬,手不由自主地捂向了胸口。看得出来,这次是真气坏了。周围的人也很尴尬,不知道儿子斥责父亲的时候,该怎么去劝解。
这时候,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走过来,后面跟着一个女人,一手搭着他的肩膀,一手拿着导盲棒——一看就是***妈;后面搭着妈妈肩膀的,一看就是他爸爸,手里也拿着导盲棒。少年温柔地提醒道:“爸你扶好妈妈,妈你抓紧我肩膀。这里人多路窄,但是小鸟特别好看。咱们右手边正在叫的是两只玄凤鹦鹉,黄色的身体,脸蛋儿却红红的,头顶上的毛像鸡冠子似的,很威风,一边叫还一边在笼子里跳。据说这种鸟特别友善、温顺、忠诚,对驯养它的人更是知恩图报。”
少年声音不高,但仿佛句句都戳中眼下情形的要害。不知不觉间,大家自动让出一条道来,训斥老人的年轻人也不知道啥时候不见了踪影。而我,脸上带着微笑看着这一家子,其实心里如翻江倒海般泛起巨大的愧疚——老母亲住院三天了,而我为了筹备今天的活动,总是匆匆点个卯、看一眼就走。每次走之前,我都尽量不去看母亲那舍不得的眼神。自从老父亲去世,她对我愈发依恋了,而我却总是想着这个项目、下一个项目……
雨后的阳光还带着湿气,透过茂密的枝叶洒下道道金晖,林子中忽然变得异常幽静,鸟儿的鸣叫声更加清脆了。我主动走上去介绍自己,然后留下了我的电话,承诺说,只要他需要帮助,就可以给我打电话。
一家人显然没想到老板就在眼前,显得有些拘谨。听我表扬他懂事,小荷显得更拘谨了,连说:“我父母看不见,我就得做他们的眼睛,这都是应该的。”
得知他叫小荷,我笑着说:“小荷可是个女生的名字呀!”他更加羞涩起来,告诉我,他家住在磁湖边上,紧挨着一片荷塘,他出生那天下着大雨,雨点打在荷叶上“啪啪啪”响。父母没啥文化,父亲虽然眼睛不好,但耳朵特别好,听到雨打荷叶的声音,如禾苗拔节一般清脆茁壮,就给他取了这个名字。接着他说:“我很喜欢自己的名字,荷叶虽小,也能撑满池塘的。我常想,要是没有荷叶,满塘尽是荷花,估计也不好看。”
四年过去了,小荷一次也没找过我——直到看到我的书。
走进办公室的小荷,脸上还保持着那种羞涩,但显然已经是男人的样子,壮了也黑了。当我问及他的父母,他连说,都好都好。然后给我讲他自己的经历:因为家里条件有限,他没读高中,而是读了技工学校,毕业就去深圳打工了,如今已是厂里的高级工。父母有亲戚照应,平时能自食其力,逢年过节或者需要寻医问药的时候,社区的志愿者也会帮忙。特别是疫情期间,他在深圳回不来,多亏了这些志愿者的帮助。现在一切回归正常,他也学好了手艺,就不打算再去深圳了,要留在父母身边。
“看了您的《钢的城》,我才第一次了解了黄石,了解了咱家乡的历史,我对家乡有信心,以后我得像您一样,靠自己的奋斗闯出一片天地。”
看着眼前年轻的面孔,我仿佛看到了四十年前的自己。他不知道的是,因为四年前见到他,我也改变了自己。当天活动还没结束,我就赶到医院,跟护工一起陪着老母亲,直到她出院。中间母亲不习惯,每天早上睁开眼睛都跟我说:“快去忙吧!”
要怎么形容听见我说“不忙”的时候,母亲脸上的笑容呢?孩子般的、幸福的、无尽满足的……为了这种笑容,我甚至没有再跟团队的人讨论要如何到外地去开拓另一个项目。
此时,我郑重地在题赠小荷的书上写下“请相信,我的故事也是你的”。我再一次跟他承诺,有什么困难尽管来找我。小荷连连表示感谢,“没困难没困难,今天都太打扰您了。”
大梅法常有一首偈子云:“一池荷叶衣无尽,数树松花食有余。刚被世人知住处,又移茅屋入深居。”意思是说,有这一池塘的荷叶给我作衣服,我就穿用不尽了;有这树上的花给我作食物,我就吃不完了。一旦有很多人知道了我的住处,我就要搬家住到更深的山里了。
当我把这首偈子讲给老母亲听,老母亲若有所悟,连连点头说:“儿子,人能知足就不会那么累了。有你,妈这辈子都很知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