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香忆南园
自从工作后,有假期能回家的时候往往是秋冬,数年过去,渐渐淡忘了南方的夏。难得五月底出差去福建,北方同事说,你们南边的城市,好香啊!我这才在旁人视角的新鲜感中,找回几缕熟悉的记忆。
南边从夏到秋,的确是香花无数。初夏的栀子、白兰、相思树,盛夏的茉莉与建兰,秋天的桂花。晴昼雨夜,山海街头,庭院人家,花香随时幽幽而来,无处不在,唤起许多沉睡的感受。气味是难以形容却忘不掉的,闻到时那种亲切,胜似遇见故人。
栀子·邻家的满月
儿时邻家房子后面,有一排不算粗大的芒果树,记得还栽着鱼尾葵与散尾葵,是很有华南特色的搭配。
重荫之下,邻人放养一盆栀子花,几乎不怎么晒到太阳,也不见精心打理,然而每到初夏雨后,浓翠欲滴的叶子之间,就会舒开团团白花。带着甜味的香气如有形质,结结实实填满整片树荫。那栀子重瓣大花,或许是植物学上叫“白蟾”的变种——蟾宫的蟾,名字取得极好,正是洁白而饱满,明明如月,圆满如月。
在我们出差所到的霞浦,街道旁也栽着许多白蟾花,正值花期,将整条道路熏得馥郁。海边山崖,还有野生的单瓣栀子,六枚花瓣细长,托住中间淡黄的蕊,形容消瘦,香气却愈壮愈烈。
汪曾祺写栀子花:“去你的,我就是要这样香,香得痛痛快快,你们管得着吗?”这话如今脍炙人口。其实,除了霸道痛快浓郁,栀子的香调,我更觉得是一种“脂粉气”,会使人想起身边那些香香的、把自己打扮得干净漂亮的人。“脂粉气”一词,在文人笔下总带点贬义,我却觉得不该如此。打扮自己不好吗?重视自身对美的感受和需求,且不吝以自己的美点缀他人视野,这明明好得很。内核稳定,外在慷慨,栀子的香也是如此。
小说《阴阳师》里也出现过栀子花,说它在日语中音近“无口”。“无耳山得无口花,心事初来无人识”,讲的是隐秘不言、怕被人知的爱恋。不知中文语境下,有没有人用栀子花写情。栀子,知子,也是一个谐音梗啊。比起日本忧伤而羞怯的说法,“我懂你”这种自信,是不是更适合栀子花呢?
白兰·台风天的雨
福州街头到处都是白兰树,很高,绿叶宽阔光亮,纤细的白花隐在其间,不容易看见。从初夏直到中秋,走在路上,时不时就能闻到它清晰的香气。白兰的香,大多数人都会觉得好闻,略有水果韵味,柔和不浓烈,不咄咄逼人。路人的神情,常为转角忽遇的花香而放松。
可惜它们木质脆软,台风后往往狼藉一地。我家附近曾有合抱粗的白兰老树,一年台风凶猛,印象深刻的一幕,就是那大树垮倒半边,像山崩般倾泻了一地的绿叶白花。
在福建沿海,台风雨季几乎完全与白兰的花期重合,记忆中的花香,也总带着潮湿雨气。有一年去龙海,被大雨困在宾馆,窗外恰有一棵白兰树。细长的老式窗,自上而下完全被它的绿叶遮满。我拍了一张照片,那一天的雨,就永远藏在相册里,只要翻到,就会闻到白兰树湿沉沉的花香。
川蜀管白兰叫“黄桷兰”,大概因为它的叶形树形很像黄桷树(大叶榕)。在成都文殊院前见到的老婆婆,用针引着红线,将白兰花苞两三朵为一组串起,用一节细竹挑着。买了一串,婆婆帮我挂在前襟纽扣上。那一日也是天阴欲雨,与家乡同样的白兰香气,裹在氤氲水汽中,如影子一直跟着我。
台湾相思·婆娑山风
栀子与白兰,南方很多地方都有,台湾相思就是一种相对小众的香花了,只在闽台两广沿海和云南一些地方能见到。在霞浦烽火岛,这种树长满整个海岛,六月正值盛花,远看黄绿斑斓,像满山秋色。
我家后头是福州“三山”之一的乌石山,小时候,父亲带我走一条还没开发成景区的路,翻过有古人题刻的巨岩,爬上山顶。那里环绕巨石,长着七八棵高高的树,细叶如柳,然而枝条昂扬,在头顶织成一张疏密有致的网,滤下粼粼天光。风过时,枝叶沙沙轻响,整张网兜着蓝天摇荡,就像在水中浣洗。不时有鹅黄小球飘飘落下,是它毛茸茸的花。
台湾相思的花和叶都有奇妙香味,很像未熟透的番石榴。将叶片揉碎时,香气最浓。山风让枝叶相互摩挲,又将激发出的气味搅散,始终淡淡地笼罩着山头。怎会有这么美好的树啊!我曾无数次爬到山顶巨石上,或独自一人,或带着亲近的朋友,献宝一样将我喜欢的树介绍给他们。在树干纵横搭出的相框里,山下城市的楼房街道,向天际铺展而去。山风一阵阵,吹过树林,吹过我们,带着清淡的芳香,吹向参差十万人家。
茉莉·晚凉天气
茉莉花蕾未开时,形色如珠,用线串起,便是芬芳的项链、手串,很多南方城镇都有卖。我们那里则还要穿一朵白兰,作为花串的坠子。茉莉气清,白兰微甜,搭配起来恰到好处。
昔年夏夜,福州城中的闹市路口,常有人胳膊上挂着这样的花串,在等红灯的车流中穿行,轻叩车窗兜售,一两块钱可买一长串。的士司机最爱此物,挂在车内镜上,比什么香水都好闻,还能当作城市名片,跟外地来游玩的乘客聊一段。
除了连缀成链,也有手更巧的卖花人,能用茉莉骨朵攒成一个玲珑花球,比手串项链都贵些,是小时候只能眼馋、央求大人也不会给买的东西。后来看到网友“花糕员外”考证古籍,仿制古人的茉莉花篮:用藤草编成小篮,满满地缀上茉莉花,便是清凉的帐中香囊。把玩茉莉花的方法,一山更比一山高。
北京夏夜的街头地摊上,也有盆栽茉莉售卖,油油绿叶,满头骨朵。买回家头几天开得很好,剪一枝插瓶,就香得我在屋里直转圈。但茉莉喜欢微酸的南方水土,北京自来水都偏弱碱性,不容易养好。一轮开完,再难见花,枝条也日渐伶俜。放到窗外,又被切叶蜂光顾——还挺会挑,光把最嫩的叶子切走两个圆片,犹如西瓜挖走中心那一勺。
第二年春末,给茉莉换了盆,勤浇液肥,总算让它复花了。但花蕾很不结实,常常半开就掉落,窗台因此变得很香。第一朵花凋落那天,下午出门还闷热得令人暴躁,晚上回家时却起了风,变得凉爽。我拾起残花,觉得余香仍在,没舍得扔,压干了用玻璃纸贴起来,将一缕夏夜凉风夹进了书页里。
建兰·大人之心
我一直觉得兰花是观赏植物里顶顶难养的一类,北京又干燥,不适合这种南国娇子。但作为福建人,从小家里就有建兰,又是某种乡愁。友人说建兰在北京其实不难活,干燥反而不易烂根,我就买了两盆来试水。
因为对兰花有滤镜,所以别无所求:它们愿意屈尊在我家活着就够了。没想到兰花一点脾气没有,居然是阳台上最省心的成员。爱冒新芽,极少长虫,跟天天都要手动除虫的月季旱金莲之流一比,基本等于放养。季节入夏,一天忽然发现建兰已抽出花箭。这花箭一天高半寸,某晚回来,顶端一朵已打开一半。
仅仅半开,就好香!熟悉的、纯正的、清旷的兰花香气。在遥远的福建的家中,一尺方圆大陶盆里蓬勃生长的建兰,每到花时,闻到的就是这样的香。儿时总觉得兰花是大人才能养好的、美丽而深奥的植物。现在么,虽然还是没明白兰花该怎么养,但总之,我也是有兰花的大人了。人成为大人,常常就这么稀里糊涂。
兰花的香,比花本身更有美感,是从平凡躯壳中溢出的充盈丰满的灵魂。这香气盘桓窗前,温文地伴着你,直到有一天忽然减淡、消失,把鼻子贴上去也再闻不到。这时你就知道,它要开完了,不出两日,花朵就会皱缩着脱离枝梗。香的谢幕是先打招呼,彬彬有礼地道别,然后徐徐有序地离场。
这样体贴的离别,未尝不是一种君子之心。
桂花·岁月掉渣
有一年中秋前,我去了浙江临安的一个乡村。那是著名的山核桃产地,正值收获时节,连路边绿化带的“堆肥”都是山核桃。有最外层的青皮(氧化后是黑色),也有空壳瘪籽,把花池堆得活像个坚果黑森林蛋糕。桂花正盛开,于是蛋糕上还撒了一层金屑。忽然就想,桂花香甜可食,偏是秋天开,偏跟月亮一个颜色,偏又细细碎碎——也没准,它就是天狗啃月亮掉的渣呢?
自临安至杭州城区,桂花无处不在,城市浸透花香,形成了我对江南最亲切温柔的印象。因为童年所在的福建山城,也有很多很多桂树,也是这样走到哪都泡在花香里。我曾摇晃那些小树落下金雨,曾在树下剥开桂子寻找种子,也曾将满把桂花遗忘在口袋里,给老旧的洗衣机喂了一大口香甜零食。
中秋过后,抽空回了一趟小时候生活的地方。处处都变了模样,就连远山的形状都因修路挖矿而改变,唯有桂树花香,还如当年。
在长大后的眼睛里,一切都缩小了。以为很远的路途其实很近,以为很高的台阶其实很矮,以为很大的地方其实很小,以为很长的回忆其实很短。
唯有一样相反。
我与家人坐在已亭亭如盖的桂树下,在纷纷花雨中说着“以前”,记忆还那样清晰,仿佛谈论的是昨天的事。可一寻思,这个“以前”已是二十年前。
以为很短的岁月,其实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