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怀抱
站台上的风吹响了那面白铁皮制成的列车时刻表。列车还未到来,不过你可以站在这里俯瞰整个小镇向你打开的样子。天色昏暗,凭借仅存的印象,你还是分辨出那座澡堂的方位。那里亮起了大号白炽灯,灯光在山脚闪烁,如同星辰的倒影。但天上没有星辰,你知道,但你依然觉得那闪烁的光芒就是星辰。
铁轨旁的茅草很高了,它们在雨中随风摆动,发出类似河水流淌的声音。这声音使你想起了家乡,可你的家乡在哪里,在脚下的大地吗?那个身着制服的铁道员走出了值班室,他把帽子扔在值班室的桌上,桌上摊着一本杂志。你盯着值班室看,那里传来广播的声音,开始播新闻了,可那个年轻人还没有回来。从他出门的那刻起,你就预感到这工作不适合他,因为你看见了他的麻木与冷漠。其实你还看见了自己的麻木和冷漠。
天空的颜色在女人仰望的瞳孔中逐渐黯淡,如同灯火逐盏熄灭。澡堂的灯火早已亮起,人们三三两两打门前走过,今天是雨天,生意冷清。你看不到水蒸气从院子里缓缓升起,只有那只还在冒烟的黑色烟囱使人感到一丝安慰,这说明一切还在运转。女人站在澡堂前,静观雨的坠落与毁灭,它们在她潮湿的脸上破碎成更小的水珠。人们打着伞走过女人身边。
列车依旧没有到来,连一点动静也听不到。有人告诉过你,列车过来时,铁轨会率先颤动。你没有看见铁轨的颤动,你只看见了自己的颤动。风不但吹响了列车时刻表还吹起了你的衬衫。站台年久失修,雨水从屋檐的漏洞鱼贯而下,打在你的脖子上,使你发出咝咝的声响。
年轻人终于回来,露出仿佛首次见到你的表情。他打开了值班室的门,然后转身对你大声说,喂,不要等啦,列车不会来了。你向他露出一个不可置信的表情,所以他接着向你喊,前方发生泥石流,铁轨被埋了。你问,什么时候能通?男子尴尬地笑了,像外国人一样耸了耸肩,说,美国的大楼被飞机撞了,你不知道吗?随后男子走进值班室,再也没有出来。你觉得这个人果然不可思议,什么美国,什么大楼,这一切与你何干?你走下了台阶,走出了车站,你走在山坡蜿蜒的道路上,背上是一只愈发沉重的灰色背包。夜色开始统治一切,也遮掩一切,即使世上有灯,还是无法与之相提并论。灯火始终有限,无法穿透无边的黑暗。
女人站在灯火之下,如同雕塑般纹丝不动,倾斜的雨丝在昏黄的光线中如同背景一样浮现,使得此刻置身雨水中的人神秘而又病态。路上已罕见行人,偶尔有熟人路过,也只是对女人摇摇头,然后走开。女人平静地目送路人远去。
女人还目睹了你的到来,你浑身湿透,以往朝天空耸立的短发已经倒伏,紧紧贴在额头。你的衬衫与身体形影不离,水在上面制造了多种图案,以你单薄的身体为背景。你又出现在这条浮肿的道路上,女人以你期望的姿势继续站在那里,你多么想再看她一眼,你说不清她如何吸引你,使你从她身旁走过时心跳加速。
夜晚来临前,也就是两个小时前,你从这条街上走过,就看见她站在门前的背影。那时没有雨,只有一团细小的飞虫在樟树下缭绕飞舞,像团小小的龙卷风。然后你闻到一股浓郁的香波味道,当然这要归功于那阵突如其来的风,它使你还未走近女人时,就熟悉了她的味道。等你和她真正擦肩,香味却消失了。你好奇地回头望了一眼,这一眼使你惊诧,原以为那是个年轻女人,可这一刻,她的面容却如此苍老。现在你又出现在这里,本来你是要坐一班慢车离开这个让你短暂停留的小镇的,可你又回来了。
你觉得这场意外停留和女人有关。
女人的男人从大门里走了出来,是个老头,留着发白的胡子,穿一件白色背心,脚下趿拉着一双澡堂随处可见的拖鞋。男人只对女人说了一句,给我回去。女人这才转动身子,发现了站在一旁的你,从她疑惑又腼腆的表情来看,显然不知道你已到来多时。正在她进门的时刻,你突然说,我要洗澡。
就这样,你第一次踏进了这座澡堂,女人在前方引路,澡堂子在后院。她把你带到澡堂前,指着左手边,你看见了那个潦草又褪色的“男”字。你掏出被雨水打湿的钱,皱巴巴地递给她,你触到了她的手,如同雨水一样冰冷。这一刻,女人仿佛又年轻了许多,你猜不透她的年纪,你多想和她说上几句话啊,可你却事与愿违似的什么也没有说。你看见她走进女澡堂,有种想跟进去的冲动。
热水顺流而下抵达身体的各个部位时,你才感觉暖意正在回归。雨水带来的寒颤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舒畅的战栗。你多久没有洗过这么酣畅淋漓的澡了?这半年颠沛流离的生活,使你连洗澡的享受也剥夺了。现在你躺在浴池里,把身体沉入水中,只露出一截脖颈与脑袋,这让你感到安全。你甚至开始想那个女人,仿佛她就躺在你的对面。你露出一个纯洁得毫无杂质的笑容。
你逗留在这个镇子,小旅馆恰好开在澡堂对面。你把它当作彼此的配合,旅馆不提供淋浴。空中依然飘着淅沥的雨丝,如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让人望不到头。你向旅馆老板打听宵夜的地点,老板是个中年妇女,她告诉你,出门左转,走到小广场,那里有砂锅粉和烙锅可以吃。你从店里借了把伞,走上黑暗的街,澡堂此时灯火熄灭,一下隐入黑暗中,就好像从来没有这么一家店子。
你最终选了烙锅,你想把夜拖长。作为本地特色的宵夜,一个人吃烙锅显得醒目,但你不管,你确实饿了,你点了洋芋片、臭豆腐和牛肉,还有一盘盘龙黄鳝,都是老板娘推荐的,甚至你还点了一瓶啤酒,这样的搭配对于你饥饿的胃来说,足够了。店子不大,是个通间,摆着四张这样的矮桌椅:桌子中空,里面放一只煤炉,平底铁锅就坐在上面。你觉得新奇,东西很快上来,食物被浸在看不出颜色的油里,等待温度一点点升起。
店里还有一桌人,就在你身旁,你能感受到隔桌人的体温。你还听到了他们的谈论,一种你已能勉强听懂的方言。有人说,晓不晓得,澡堂要关门了,老板要带她婆娘回老家了。有人接话,那个女人被卖过几次哟,遭孽,生过几个儿女,到这里就不行了。有人感叹,怪不得人傻了,倒是安静,不吵不闹的。最后有人说,不会又被卖掉吧。
这些话让你感到彻骨的寒意,仿佛被人看穿。你曾经就这样被人贩带出了大山,带到了北方,你的养父母最终向你坦白了过往,他们不说,也阻挡不了更多的消息从你周边涌来。你残存的儿时记忆只是山与水的重复,养父母也只能模糊地说出一个省的位置,再无法精确了。于是你来到了这片大山之中,开始了寻找,可你没想到这里的山太多了,河流也很长,你迷失其中。
时间过去了多久?你打了个长长的饱嗝儿,眼神变得迷离。你喝掉了手中第四瓶啤酒,这让你的身体变得更加冰冷。你迫切地想要回到澡堂里,回到热水的怀抱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