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的爱情

高原的夜常常来得晚，可从班公湖派出所调研完毕返回时，天还是黑了。

距阿里支队机关还有140多公里的路程，车在暗夜中穿行，或者说是在群山中穿行，仿佛钻在黑洞里驾驶，周边除了车灯，看不到任何光亮。

海拔4000多米的深夜，在车的颠簸中，感觉到不适，我将氧气管插进了鼻孔，和同车的袁所长聊天。袁所长叫袁浩杰，是西藏总站山南支队玉麦边境派出所所长，也是我们这次“国门论坛”活动请来的嘉宾，在上午的论坛现场，他和我们分享了他的人生成长经历，他的爱情故事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我说今晚不谈工作只聊您的爱情故事啊，打开了袁所长的话匣子。

他和爱人陈颖，是典型的在工作中产生爱情，也是缘分使然。他是“藏三代”。爷爷当年是18军第一批入藏的，任务完成后就地脱军装转业，随后将奶奶和父亲从老家带来，将家安到了西藏，后来爸爸也在西藏工作到退休才离开。他从西藏大学毕业后加入到西藏边防的队伍中。他说他和爷爷都曾是西藏军人，只不过爷爷是当兵到西藏留下，他是到西藏后当兵留下。陈颖是兵二代，她的父亲曾在西藏那曲当兵，也在武警部队，转业后回到老家重庆，陈颖在咸阳民族学院毕业后追寻父亲曾经的人生轨迹，入伍到西藏边防。

2012年他被分配到山南支队勒布边境派出所，陈颖作为山南支队第一批赴边境一线工作的女干部，比他晚两年分配到勒布所。派出所不大，民警也不多，在地广人稀的高原，很少有其他的娱乐活动，大家生活工作都在所里，所以就有了非常密集的接触机会。由于都毕业于法学专业，还都是军人后代，他们之间自然就有许多共同话题，碰巧领导又安排他给陈颖当师傅，帮助她熟悉单位内部管理和辖区各项工作业务，这样更加深了对彼此的认识和了解。整日忙忙碌碌，日子辛苦而充实，一晃三年时间过去了，两个人都没意识到什么，关系发生质的变化，他说，还是因为2017年8月17日那场雨灾。

尽管高原的天气变幻莫测难以捉摸，但那场雨还是令人猝不及防，一直从早晨下到晚上，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暴雨引发山体松动，辖区突发了特大泥石流，部分群众和游客受困，亟须救援转移。派出所预估灾情后，立即出动了所有警力，男民警负责救援被困人员，女民警负责转移安顿。袁浩杰作为所里的骨干，一直冲在最前面，当他把一批被困人员救援出来，带到安全地带，转身又往外冲时，陈颖跑过来，把自己的雨伞塞给他，叮嘱道“注意安全”，转身也去忙了。就这样一趟趟来来往往，拼尽全力将被困人员全部转移安顿好时，突然在安全区的墙角处看到了冻得瑟瑟发抖、全身已经湿透的陈颖，显得单薄而无助，令人心疼和怜爱。由于灾情猝不及防，防雨的工具有限，陈颖把自己仅有的雨伞给了他，自己却被大雨浇了好几个小时，当他意识到这点时，心里一紧，立即冒着随时可能塌方的危险，冲到空无一人的派出所，打着手电找到一件迷彩大衣，拿着衣服冲到陈颖面前，给陈颖披在身上，连人带衣服紧紧抱住，陈颖在他的怀里纵情大哭。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成了他们感情的催化剂，他们这才发现，原来各自早已成了对方生命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一场泥石流促成了他们的爱情，他们的关系在同事、战友、师徒之外，又多了一个最重要的角色——恋人。

高寒天气抵御不了爱的温暖，缺氧的高原不缺幸福，他说，尽管工作生活条件依然艰苦，但与自己的爱人在一起，可以说24小时都在一起，感觉所有的日子都泛着光，都承载着幸福，都浸润着甜蜜。一年后，他们步入婚姻的殿堂。2018年1月，新婚不久的他，调到了普玛江塘边防派出所。

普玛江塘乡位于喜马拉雅山北麓的西藏山南地区浪卡子县南面，毗邻不丹，平均海拔5373米，被称为“世界第三极”，空气含氧量不足海平面的40%，年平均温度在摄氏零度以下，是人类生存的极限地。派出所条件非常艰苦，当时正好普玛江塘所需要补充一名民警，他听说后，就主动要求上去了。之前的派出所是山南支队海拔最低的，一下子来到世界上海拔最高的，上去后，还是特别不适应，持续了一周后才慢慢缓过劲来。他说，之所以报名，一是感觉身体状况还可以，能够吃得消。第二是夫妻同所，不太方便工作。第三也是最主要的，自己解决了婚姻大事，要把没媳妇的战友留在海拔低的地方好找对象啊。

普玛江塘乡和勒布沟虽然都属于山南市，但是两地的直线距离有700公里，中间还要翻越4座大山。从所里到错那县城不通公交，需要自己想办法，基本上都是自己包车，县城之间才有班车。如果不自己开车，坐车的话基本上要两三天的时间。陈颖在所里干外勤，事情非常多。他调走后，派出所业务主要是陈颖在负责，即使是半夜里有警情，她也必须到场，很不容易。陈颖是个坚强果敢又积极向上的女孩，因为工作和地理环境的特殊性，需要常人难以想象的坚强独立。所以两个人相聚都是他跑过去看陈颖。但普玛江塘所里事情也多，只有10来个民警，辖区面积却有5200平方公里，常住人口虽不多，只有1024人，但东一户西一户的，居住地段比较分散，加上繁重的救援任务，休息的机会也不多，为节约时间，每次他都开车过去。常常是早上出发，途中不休息一直开，晚上10点多钟才能到，两人见面连话都没力气说了，倒头就睡，实在是太累了。后来陈颖就规定不许他这样，路远且险，累还在其次，最主要的是翻山越岭极不安全。

天边的爱情也有它独特的精彩和浪漫。最大的惊喜是陈颖居然跑到普玛江塘来看他。现在提起来还感到无比幸福感动。支队有个非常好的传统，每年除夕，领导都与在最艰苦地方的战友一同守岁过年。那年除夕，支队长来普玛江塘之前悄悄联系了陈颖，带上她一起出发，准备给小袁一个惊喜。大家一起守口如瓶，将消息封锁得严严实实。平时他和陈颖每天晚上都会视频通话，但那天陈颖说没信号上不了网，下乡办案进入网络盲区是常有的事情，他没多想也就信了。

陈颖穿着一件红色的外套突然出现在白雪覆盖的普玛江塘派出所营区门口，笑脸盈盈地说：“这一次换我翻山越岭来看你。”小袁整个人都傻住了，当时雨雪纷飞，气温骤降，他还以为产生了幻觉，幸福来得太突然，毫无思想准备。他冲过去紧紧抱着自己的爱人，感受着她的温度，他说太激动了，真没想到她会过来。这是在西藏过的很多个春节中记忆最深的一次。

海拔五千多米的高原，对身体损耗太大，一般人都受不了，所里战友都不舍得家属过来。之前曾有家属上来，待了三天身体就受不了了，赶紧送到县城输液，之后就直接回家了，没敢再上来。当天晚上，严重的高反致使陈颖一夜未眠，但爱情的力量战胜了身体的痛苦，陈颖在爱人身边待了20多天才离开。小袁说陈颖是目前为止在普玛江塘所停留最久的家属。

双警家庭最大的欣慰和幸福是能看到彼此的忙碌，能懂得彼此的辛苦，能理解彼此的心情。出警救援时，山里通常没有信号，一天甚至两天都联系不上，如果是其他行业的话，对方可能就会有意见，以为是故意不理她。但双警家庭就不一样，比如说在忙，对方就特别理解，不用过多解释，因为拥有同样的经历，这种感觉就不一样。

在普玛江塘工作三年后，根据总站民警高低海拔交流政策，支队党委将小袁调至山南支队玉麦边境派出所工作。勒布和玉麦相隔400多公里，小袁和陈颖依然持续着两地分居的生活，由于见面的时间太少，之前一直也没有小孩，老人着急，他们自己也急，当时最大的担心就是海拔太高了，呆久了影响到生育，今年终于如愿以偿。

怀孕不易，安全起见，陈颖只能回到成都养胎，但这样也等于提前占用了产假，生完孩子之后很快就要返回工作岗位。为了支持他们的工作，陈颖的父母也将家从重庆搬到了成都，与小袁的父母汇合，四个老人抱团取暖、互相照顾。老人们在西藏呆了大半辈子，身体状况都不太好，身为儿女无法床前尽孝，今后还要让老人帮忙带孩子，感到非常内疚。亏欠的不只是父母，还有未来的孩子。孩子从出生就要适应爸爸妈妈共同缺席的生活，婴幼儿时期，别人的孩子开口叫的是爸爸妈妈，而他们的孩子要喊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有些遗憾是无法弥补的。小袁说，有时想想真是发愁啊，四个老人加一个孩子，任何一个有事情都会很麻烦，但又有什么办法呢，他叹口气说，真是没有办法。

他说，还是由衷感谢西藏，感谢身处的团队，在这里他遇到了陈颖，拥有了一生的挚爱。他说等宝宝长大点了，就带他来西藏，让他看看祖父、外祖父战斗过和爸爸妈妈坚守的地方，和他讲讲萌生于天边的爱情故事，尽管他不一定听得懂。

车辆穿行在高原的夜色里，车内一片沉寂，我实在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只是感慨，确实不容易啊，动摇过吗？他说，说没有不是真话，特别是老人生病时，也想过干脆离职回家算了，但这个念头都是一闪即逝。所有的青春都给了这里，真让离开，有太多放不下的东西，战友们都不易，总站目前有33对异地分居双警家庭，大家都不易，但大家都在坚持，边关总要有人守啊。

夜深了，坐在副驾驶的我望向窗外，突然就看到了不知何时升起的满天星幕。弯曲的银河、传说中的星座闪烁而璀璨，低垂地挂在黑夜的帷幕上，似乎伸手可触。阿里的星空，是如此纯净绚烂，天边的爱情故事，是如此美丽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