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遥远的燕子河
燕子河是故乡的一条小河,之所以说它遥远,并不是因为身在海南的我与它相隔万水千山,而是一种被搁置了63年的心灵距离——直到现在我才知道它的真实名字。
从小到大远远近近的人都叫它"河坝".那时我并不知道"河坝"是一个概念词,可以泛指每条小溪小河。最近我才在故乡的官网上查到它的身世,上面有这样的记载:燕子河,长江流域嘉陵江水系,由南而西,境内河道长6千米。
魂牵梦绕的故乡河哟,是谁为你取了这样一个如此美丽的名字?
小时候我并不关心它的来龙去脉,只有站在高处远眺,才会朦朦胧胧看见它从群山怀抱的尽头走来,然后在起伏跌宕的山峦中逶迤成两个大湾,形似一只展开翅膀的飞燕。"燕儿来,燕儿来,燕儿来了要发财",这是流传在故乡的千古民谣。现在总想,那名字的由来是一种期冀之意,还是与那双"翅膀"有关?
河水不分昼夜地默默流淌,"翅膀"交汇的地方就是我的故乡小镇。50年代初,人们在那里修起拦河坝,建起了水电站,于是那里就成为一道分水岭,上游平滑如镜,下游,溪流纵横。小的时候那是我最想去的地方,在小溪里戏水,去捉水草上的蜻蜓,去搬开长满青苔的石头抓出小虾小蟹,无数美好的童年时光都记录在清清浅浅的微波之中。
有人说,每个人的生命中都会面对一条河流,而我的童年记忆就是从燕子河开始的。
"扳澡"是故乡对游泳的俗称,一直到10岁我还不会"扳澡",常被人戏谑为"旱鸭子",这对河边长大的孩子来说是很丢脸的事。因此,一到夏天,我就缠着大哥教我。大哥为此费尽周折,那时没有游泳圈,他先是在浅水处用手托着我的下巴捏着我的鼻子教我浮水,又拿出家里的木质脚盆放到河里,依托脚盆的浮力支撑我的身体。但无论大哥如何费尽心力我依然无所收获,连伙伴们笑称的"狗刨"也不会。
大哥终于失去耐心,一天傍晚,在拦河坝的码头上,他赌气般地将哭闹着的我抱起甩到河中的深水区,岸上的人看见后都惊叫起来,可大哥却拒绝任何人伸出援手。我在河里拼命扑腾,喝了很多水,最后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游到拦河坝的石墩上。
经历了那一次的有惊无险,我竟奇迹般地学会了"扳澡".值得一提的是,这件事给我后来的人生以绝妙的启迪,它以另一种方式警醒我,在深陷任何险恶的旋流和泥沼时你都不要绝望,站起来,向前走。
学会"扳澡"后我如鱼得水,整条河似乎都是我的。在河边长大的孩子最应该做的莫过于钓鱼了。对钓鱼我算是无师自通,一根斑竹,一条丝线,加上一小节高粱秸当浮漂,再拿一颗母亲的缝衣针在煤油灯上一烤,弯成一个c形作钓钩,最后串起来就算是一根完美的钓竿了。
河里的鱼类很丰富,最常见的有白条、鲫鱼、乌鱼和团鱼(鳖),我很精通钓白条要用菜虫,鲫鱼用蚯蚓,乌鱼用青蛙,团鱼则要用螺丝。团鱼生性狡诈,又沉得很深,一般不轻易吃钓。我曾经有过钓到团鱼的经历,那是一个雷雨刚过的中午,我用在河边捡来的螺丝做鱼饵,将鱼线甩入一团水草中,不一会儿就听见一声脆响,眨眼间钓竿被拖至河的中央。幸亏那时我已会"扳澡"了,我跳入河中将钓竿抓住,随之而起的是一只碗口大的团鱼。
那是我在故乡的河中钓到的唯一一只团鱼。
我得说,对燕子河最深刻的记忆不是"扳澡"和鱼,而是一次又一次富有诗意的春来秋去。早春二月,沿河两岸的桐子花一夜怒放,而最先融入春天的却是满河湾逶逦不绝的绿草茵茵,从春天到夏天那里就是我们的天堂。夏天一过,秋天来了,绿了一夏的桐子树叶日渐金黄。特别是那一眼望不到头的芭茅花,在秋风中摇曳出一片苍茫。在我的心中,燕子河的秋天,永远是一幅乡愁的水墨画。
乡愁是一张邮票,是一轮明月一壶老酒、一桌妈妈的味道。而我的乡愁是燕子河的春暖秋凉,是两个哥哥的故事。
算起来那年三哥不过10岁,我6岁,妹妹3岁。
故乡的夏天闷热难耐,最好的去处就是河边,那里有风、有水、有绿荫的庇护。开始的时候三哥是带着我们坐在码头上看人"扳澡".夕阳西下,骄狂一天的太阳终于敛去最后一道光芒,满河的人就像挤满罐头的沙丁鱼。
不知什么时候,我在码头的草丛中捉到一只青蛙,妹妹看见后也一颠一颠地跑过来,跟着那只黑灰色青蛙的屁股后面追赶,到了最后,妹妹和青蛙几乎是同时掉下码头下面的深潭。就在那一刹那,我见三哥从码头的另一端飞奔过来,没有半点犹豫就纵身跳了下去。
落水声惊动了在码头下乘凉的人,大家一起跑过来救起了三哥和妹妹。
现在想起来,码头距水面足有10米高,相当于三层楼房,不满10岁的三哥怎么就没有一丝本能的畏惧?
又过了几年,又是一个夏天。大约是70年代初,我上初中时大哥已参加工作,在县上一家文艺单位搞音乐。那时的县城就是我们心中的大城市,可县城就干巴巴地坐落在山顶上,下河"扳澡"对城里人来说是一种奢侈。因此,一到夏天大哥休假回家,第一件事就是要我和他一起去"扳澡".
一天中午,大哥坐车回家后,放下行李就叫我和他下河。七月流火,盛夏灼热明亮的太阳照下来,大地象被烤的火炉。来到河边,见到一河清凉的水我们有说不出的兴奋,我跳下河就一个"谜儿头"钻到对岸,刚露出头就看见上游大约200米处一双手在拼命地拍打水面,我指给大哥看,大哥像明白了什么,招呼我急冲冲地向上游跑去。
岸边的草坪上摆放着一对箩筐和衣裤,已经平静的水面一个模糊的人影正渐渐下沉。
大哥开始的时候是找来一支干枯的芭茅秆试着去戳水中那双隐约可见的手,没有反应。大哥又蹲在浅水处试图用手去拽也没成功。眼见着那双手就要沉入河底,那时大哥才急了,不顾一切扑进河里抱住了他。看见那种场面我吓得不知所措,对着河湾大喊救命。呼救声惊动了正在河边捕鱼的一位姜姓村民,他赶来后和大哥一起才将那位落水者救上了岸。
那人人事不醒地瘫倒在河岸上,大哥和姜姓村民一起给他捏鼻子、掐人中,倒提着将灌满肚子的水倒出来。"哇"的一声,在吐完最后一口水后他终于睁开双眼。后来才知道,他是一位到镇上交公粮的乡下人,粮站就在河边,交完公粮就找到这个偏僻的水域洗澡。谁知平静的水面下是一道很陡的斜坡,脚一滑就掉进了深水中。
在燕子河里发生在两个哥哥身上的故事我曾经并不引以为豪,多年之后,当我在脑海里重新复活那些难以叙说的细节时,一股暖流涌上心头。三哥纵身一跳和大哥扑向水面的瞬间长时间成为我自信人生的依据。
河还是那条河,我却在长大。1977年我第一次走出故乡,92年又南下海南安身立命。悠悠岁月,28年逝水无声,脚下已是家园,故乡在远方,但不管时空如何交替,燕子河却从未停歇在我的灵魂中流淌。记得与它最后一次告别是2001年4月,年逾古稀的母亲被病魔无情带走,我们将她老人家与父亲合葬。父亲早于1997年去世,按他的嘱托,燕子河旁一处绿树葱茏的山弯成为他的终老之地。
那是一个密云不雨的上午,善良一生的母亲终于入土为安。葬礼结束后,面对父母的旧坟新冢我们久久不愿离去,一个挥之不去的心结盘亘在心灵底层:父亲母亲已长眠于此,兄弟姐妹也即将远行,谁来承载我们对故乡的眷恋?
一回头,燕子河映入眼帘,迎面扑来的是满目春水。
哦,我的父亲母亲,我的兄弟姐妹,我遥远的燕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