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菱
我想不明白:水那么柔,水底的淤泥那么软,怎么就能生长出这么多坚硬的食物?有棱有角的菱、有板有眼的莲、自带锋芒的芡实。
水乡的莲大多名物有主,小孩子不能随手采摘;芡实是藏在水底的“刺猬”,也不敢轻易触碰;只有泛滥在水乡湖沟河渠的野菱角,仿佛天生便是大自然赐给孩子们的免费“水果”。
我问水问泥:菱从何处而来?
二千多年前的辞书之祖《尔雅》记载有“蓤”。书告诉我:它就是柳叶菜科水生植物“菱”。
洞庭湖区常见的菱有家养的二角红菱和野生的青菱,青菱又分小一点的四角菱与大一点的三角菱。
每年三四月间,春水一暖,菱叶就从水底自发浮出头来,“心”形状的绿叶稀疏有致,油亮光滑,再到五六月间,密密集集铺盖住整个水面,零零碎碎开着星星点点小白花,这时还没有人去打扰它,小青菱在叶片掩护下悄悄从茎上长出来,那塘水有多深,就能牵拉出多长的茎。
夏季尾巴上的日子,是菱角成熟的季节。
水乡的小丫头们采野菱,不用唱南朝《采菱曲》里清婉的“棹歌”,因为我们采菱时极少动用船或盆。但有诗词里的“容与”,童年采菱那段时光,确是安闲从容的。
逢上周末或放学早的阳光日子,一群居民线上的邻家小伙伴相邀去采菱,挎着细篾密织的灵巧竹篮,扛着一根绑有扁担挑钩的长篙,停伫在约定的菱塘岸,疏散一排,挽起裤管潜入湖边浅水处,伸出竹篙把远处的菱叶钩拢到近旁,赤手翻开一蔸蔸菱叶,鲜嫩的青菱四仰八叉,边摘边尝,说说笑笑,不争不抢,不慌不忙……
刚采下的嫩菱最清甜可口,隔夜就感觉涩结失了味道。老菱皮坚角硬,放入竹篮回家煮熟,又糯又粉,味如板栗,因此菱角又有“水栗子”之称。
不需多时,我们的竹篮已给青菱填满。各家大人对湖水总怀有诸多警惕,早有嘱咐:不可潜深水,务必团结一起同出同归。
夕阳下的炊烟袅娜升起,小伙伴们归家的身影拉得高高大大,个个脸上洋溢着丰收的满足与充实。
菱的成长是分批分层的,采完一茬又一茬,浮萍般任性顽强,即便上次钩断脱根的茎,只要叶团没离开水,隔几天,又随波逐流地长出新菱,静静地守候着小丫头们施展出童年的巧手采撷。也不必担心迟到与错过,那些没有及时采摘的老菱,它会负重自行蒂断沉落水底,来年的来年依旧破泥而出,水灵灵地生长,菱比人似乎更能经受季节年轮的更替和考验。
总是在九月开学季,青菱落寞时,红菱就从硕大的红茎上显摆出翘角,勾引诱惑着我们这群同年的小丫头们的胃口。红菱塘是隔壁村林姓家承包自种的,他家养了一条肥壮的黑土狗,专职陪着林家驼背老头守塘。我们在来来回回的上下学路上与黑狗混熟,下午放学时,只要背过林家老头的身影,我们把肩上的书包往塘岸草坡上一甩,撸起袖子裤脚就下水偷摘。开始两次,吃几个就上岸,倒也平安无事。后来“贼胆”大了,心也贪了,吃了还想兜,顺势机智地扯下脖子上的红领巾,三个角打结成包,待我们抱一满包红菱在胸前,猴急着爬上岸时,书包不见了,中了林家老头的“埋伏”。晚上,各家的大人赔着笑脸装点着香烟在林家老头手里“赎回”书包。第二天上学,我们几个的小屁股都疼得不能落座,心里还惴惴不安。老师看着我们脖子下那条被菱角水浸染后洗不掉污渍的红领巾,用食指点着名厉声喝斥:“还少先队员呢?偷人家责任塘里的红菱,脸红不?”
我们被罚站在操场的旗杆下晒得一头热汗,一心后悔当时为何没有设防:应该派一个人放哨站岗的。偷食的刺激惊险过后,还是会给人带来些许反思反省。
往后虽不曾偷,路过林家红菱塘时,总忍不住朝水中长势旺盛的红菱砸小石头,发泄林家老头告密老师的怨恨,溅起圈圈涟漪,瞬间,一切又归于平静。
时光如水波一晃荡,几个小丫头都已站到了中年妇女的岗位上。
如今再回故乡,沧海成桑田,儿时的野菱湖沟已是小县城的街道,街头偶遇卖菱的老妪,索性买几斤回味,这日渐老化麻木的舌头,怎么也尝不出当年的那份惬意……
今夜,月光很好,我宅在异乡的门窗口遥望楚北的水乡,忧叹思念无处投递。惟有对着月光,一遍遍吟唱大唐老崔的《小长干曲》:
月暗送湖风,
相寻路不通。
菱歌唱不彻,
知在此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