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秋凉
闷热的天气,随着夜来的一场雨,终于散净。
今夜,开窗一望,唯有霁空的深碧,唯有深碧的霁空中,银灿灿的月华。
一切为之而静,一切的静,为之而凉。
这便是京城的初秋了。
凡我俗辈者,大抵平庸无为,终其一生的大风浪不过生死两桩事,故于闲常之语,皆不能鸣而惊人,于闲常事,尽然琐碎无趣,至于要弄笔作文,亦无非山水风月之流。但说这山水风月,目至所见,众生亦见,心至所感,众生皆感,若那些英杰豪士,系缰挂剑,推却案牍,正经说起这些山水风月来,似我辈者又怎可与之比肩。正所谓文章小道,壮夫不为,闲说风月的无用事,到底还是便宜在我身上了。
一枝桃花,一脉清溪,卷粉坠香的去了,便叫我痴然小立,即如风腾雪翻,山罩水拢之际,亦能使我凭望良久,牵神引思。就说昨夜下的这场雨,本是预料中的眼前事,又何用在此另费一言。然待我真的等到它来,在孤枕上临窗而听时,那种碰心触念的滋味仍旧别于往常了。
雨虽落于初秋,但它此番的态度绝非秋雨的风格,没有缠绵,没有徐吟,更没有雨打芭蕉声声泣,一夜的它,都是敲窗惊瓦,穿树打叶的动静,到了夜阑更深,下至滂沱处,更闻得撕匹裂帛之声。它原是化身于前几日的闷热濡湿,如今傍窗听来,似乎它却憎恶着这个本体,大有千砧并一刀的自戕杀伐之气。大约是近来署热极盛,这场复仇一般的宿雨,直到翌日午后方才停歇。至于它灭迹后的元神,则化成房前屋后,树上树下,墙里墙外的一片新凉了。
我闲步于人行道上,抬眼看去,天上的灰云还没有散,但终究通体明快了,而我身上也觉得比昨日清爽了许多,仿佛一雨之后,我与它都卸下了几百斤潮热的担子,更经凉风一吹,全变作明净的琉璃了。等走到金水桥畔,西天上蓦然风动云散,竟豁开一道横穿千里的碧落。晴空的蓝,轻云的白,斜阳的红,团成一抹流丽的交织,尽然流洒在长安街上。地上的人影子,车影子,甚至是紫禁城与华表的影子,都在这片光亮中丢了真身,而忙着在如水的清凉界脱胎换骨。这一刻,我自感无知少能,往常多少回言语埋怨,那恹恹暑气何曾为我所动,天地的事儿,到底还要天地降服,任是什么迷山雾障,烟村繁城,竟不消一场雨,竟不敌一味凉。这眼前的秋光,我又何敢不敬畏,不感恩,它在转瞬之间就以澹然清气布陈千里,且不忘以一念慈悲濯我俗骨,去我尘心。我仿佛新生的秋之婴孩,在稚语未能的悄默中,任这片神佛一般的光亮沐浴周身,摩顶抚面。
这会儿则更不必言说了,月到中天的冰魄清光,自然夺人去赏,而我却倦久知乏,不如枕着半榻月色,与它一道抚慰今宵的清梦,在清梦里唤回云游多日的另一个我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