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
我对树的欣赏远胜过对花的喜爱。
家乡是个多树的地方。每到盛夏,院中苍苍郁郁,都是树荫。南风吹过,一片海潮般的低哗,令人觉得暑意全消,且心静无比。
厅房后面有一个长方形的院落,种着一棵藤萝。搭着与院落一样大小的棚架,藤萝的蔓茎就茂茂密密地爬满架上。下面有一个圆形石桌,和几个圆形石凳,专为家人暑季乘凉之用。花开时节,密密层层,尽是一串串紫色芬芳的藤萝花,衬着浓绿的叶子,是一幅绝好的图画。
旧日风俗,院中不许种桑。但我家后院,却有一株桑树。不知它已有了多少年,但见树干因树龄太老而破裂,露出树心。仰望树巅,但见枝叶婆娑,高可参天,有燕雀筑窠其上,显得古意盎然。
我喜欢站在树前,瞻仰它那遗世独立的风姿。觉得既羡慕它的苍郁劲拔,又同情它的孤高寂寞,常会产生一种怆然欲泪的感觉。
高大苍老的古树,是强者的象征。它们强,所以它们寂寞。北平独多这种历尽人事沧桑的古树。它们总带着对人间扰攘不屑一顾的傲然的冷漠,与曲高和寡的悲凉。
现在我的居所,因稍有空地,可供植种花木,苗圃人常来推销珍奇娇贵的花卉;而我独珍视前院自然生长的那棵大叶子的鹿仔树,和后院那株坚强的榕树。
鹿仔树(学名构树)容易落叶,但发荣迅速。不两年,它已枝繁叶茂,高过屋宇。既可供人观赏,又能遮蔽烈日。尤其是它枝长叶大,有风的时候,那萧萧然的声响最能令人悠然意远。
我不喜欢剪树。每当家人提议剪掉多余枝叶时,总会被我否决。我尤不喜有些考究人家,将院中榕树剪成各种畸形,限制它们发展,使人联想到旧时女人以缠脚为美,实则限制了生物天然姿态,最为残忍与不智。
因此,我院中树木,都是听其自然。那株被人视为粗品的鹿仔树,枝叶整整遮住一面院墙,逸与遄飞地伸出院外。一进巷口,远远就见它绿叶迎风,蓊蓊郁郁,使巷中平添一片荫凉,常引来苦热的行人,倚坐其下,略事休憩。
我总觉得,植物亦有性灵,无故砍斫它们,未免残忍。几次有人建议我,把鹿仔树砍去,改种一株樱花或尤加利,而我却宁愿一天数次,为它清扫落叶,而留下它与我共话家常,互通彼此无言的知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