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父亲守夜

在我十四岁那年夏天，学校一放暑假，我就赶紧回到了林川，想帮家里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我进门的时候，嫂子正拎着一篮子猪草回来，气鼓鼓地骂我哥：“躺尸呀，不晓得到地里转转，椿树凹那块苞谷快被野猎糟蹋完了。”哥趿拉着鞋，连忙拿撮箕抠背篓里的猪草，笑嘻嘻地讨好嫂子说：“有你天天转着，还要我转？再说，你转了这么多天了，没和野猪商量一下，叫它们莫啃我们家的苞谷？”看见我回来，嫂子怄得鼻孔只差没放气，转身在我面前又絮絮叨叨地数落起哥来：“你哥总是疲疲遢遢，像条懒烧蛇，不愿动。看来，那块苞谷是没有什么指望的了。”为了让嫂子息怒，我马上解围说：“嫂子你莫急，今天夜晚，我和老爹去田里守苞谷去。”

吃过晚饭，我和父亲一起来到椿树凹苞谷地。地头有一个简易的窝棚，是父亲用来守夜赶野猪用的。父亲早已带好了镰刀、水壶、哤桶、鞭炮和引火等物件，我又帮父亲捡来了很多干柴，预备晚上生火用，再从山沟里打来清泉水，从田里掰几个鲜嫩的苞谷，等夜里饿了用火烤着吃。准备、收拾停当后，我和父便躺在窝棚的草地上扯起闲话来。

父亲说：“早年，我们这条沟里没有几户有猎枪。冬季，猎户们把野生动物的肉挂在火笼上熏着。野猪、麂子等动物的肉都吃腻了。后来，猎户越来越多，动物繁育过慢，就这样，野生动物几乎灭迹了。再后来，公安机关把枪支管控起来，野生动物也就多起来了，秋季庄稼成熟时期，农户每晚都要守夜赶野猪，以免野猪糟蹋庄稼。”父亲呶呶叨叨说着，我迷迷糊糊听着。

夜幕降临了，我帮着父亲把苞谷地四周生上几堆篝火，然后给父亲沏上一杯浓茶。火坑中，柴火烧得噼里啪啦。父亲在火坑周围烤着一圈香气扑鼻的苞谷。

父亲喝一口茶，扳几颗烤焦的苞谷米放进嘴里嚼着，再喝一口，再扳几颗烤焦的苞谷米放进嘴里。茶喝够了，烤苞谷吃得差不多了，父亲的话就越发多了起来，一字一句地给我讲起他年少时的事。

父亲讲，爷爷年轻时，曾一夜赢回几个土地庙，也一夜输掉几个土地庙。以前，林川没有准确的丈量工具，都用土地庙计算土地里程。父亲又讲，他小时候和大伯一起去守苞谷，小孩子瞌睡大，半夜野猪下地偷吃了苞谷，第二天被爷爷罚跪半天。父亲还讲，他十六岁时和大伯分家，旧社会家里穷得叮当响，每人只分了一口铁锅和几只土碗……

我为了不扫父亲的兴，一声不响地听他讲着，似乎听得很投入。

讲了一阵，父亲突然唱起歌来：“八月里来有财发，野猪窜进椿树凹；麻麻细月一枪打，抬着野猪笑哈哈。”父亲的歌声把我兴趣激发起来了。父亲不但会唱锣鼓歌，还会哼河南梆子、京腔和地方小调。他唱歌时很提神，脸庞红润润的，如熟透了的老苦瓜皮，神情比讲他小时候读书时逃学挨先生竹鞭还得意。他右手挥动，两脚踏节拍，放腔提气唱着：“送夫一里转门东，双脚落地手抚胸；夫妻恩爱天长久，谁知花开一场空。”

深秋的山里是很冷的，前半夜刮北风， 后半夜又刮起南风了，冻得我尿都不想出去撒。父亲爬起来把火堆重新拨拉旺，温度马上回升。

父亲悉悉索索地摸出哤桶。这是用梧桐树挖空做成的号角，呈喇叭状，在顶端装有长约十厘米的竹子，竹子顶端削成斜口。父亲走出窝棚，将哤桶对着大山呜呜呜地吹着，然后点燃几个鞭炮噼里啪啦，最后再撕心裂肺吆喝一阵。一会儿，对面坡农户里也响起了呜呜呜的号角声和吆喝声。声音回旋在这孤山野洼里，不禁让我毛骨悚然。

后来，我迷迷糊糊地睡熟了。父亲虽然也睡，但睡不踏实，每隔个把小时就要起来一次，走出窝棚去吹哤桶，放鞭炮，最后撕心裂肺地吆喝一阵子。

第二天早上，我睡醒后从窝棚里出来，看见沉甸甸的苞谷梭子完好无损地挂在苞谷杆上，心里感到特别喜悦。再回头朝窝棚里望，只见父亲还在熟睡之中，疲倦的脸上还不时地露出笑意。我想，父亲一定是梦到了秋天苞谷丰收的景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