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路
最富于人性是乡间人的心态。
去释解那些人的心态,需要踏行一条说不清道不明的土路。土路,常常被人遗忘。只有被城市花天酒地沾染的不知自己到底是谁,无奈来田野农舍清静一下,才从心根子上丈量出土路的超凡脱俗。
土路是农民为了生存,不得以铺出的通向自家的便道,就像从自家房门点点滴滴摆向院门的数块青石板,踏在冰凉的上面,感悟每一刻生活节奏。城里人及其友好地担心,可怜灰灰白白的乡间土路,是一种什么滋味?语调苍凉悲切。他们从骨子里不愿行进在尘土肆扬的黄沙泥道,只是迫不得己。
黄沙路自有道理。几百年劳作在青稞黄麦间的庄稼人,为什么不可以在生养自己的黄土地上打垄、平整、施肥、收割呢,黄沙的性情,实实在在隐遁于粪臭和汗咸之中,没有半点悲怜和浮气。在田间滚了一春泥巴,直到秋冬,黄土才给予沉腿酸臂庄稼人一脸希望,或一脸哀愁。衣缝布鞋夹杂霜雨和太阳带来的洗不净的气味,翘边儿破漏草帽和宽肥的雨披凝结着黄土黑泥香迹,清清芳芳,悠悠扬扬。
过去和现在行进在黄沙间,从没有一次真切感受到它的存在与不存在。什么时间泥泞,什么时间颠簸,什么时间平坦,如同四季更衣,热了脱下,冷了穿上,之后一言不发地挂到阴暗潮湿的壁橱里,再想不起是什么制式,什么颜色。庄稼人时常看不到的水泥路,是他们的梦幻,城里人的骄傲,风雨颠沛中顺顺畅畅走了半个世纪,一个静止沉寂的作品竟然让许多人义无反顾地为之奋斗一生,如此大的诱惑,不就是躲躲闪闪挥斥不去的那些虚幻的灯红酒绿,水泥高楼,姿色美女,除此,还会是什么?
黄沙路天经地义不是为城里人制作的。那些习惯于喝三道四的轿车司机,无法理解摇摇晃晃走走停停的牛马车,老远连连摁响刺耳喇叭,威风凛凛地将牛马车逼挤到沟边儿道沿,其实司机根本不知道,你已经横行霸道甚至于侵犯农民自家神圣的领土,为什么还要以主人的面孔向农民兄弟怒吼,很是过份了。土路越来越好,而且,路边两排的山杨转眼已绿翠挺拔,密集的树荫紧紧护遮住笔直的黄沙路,黄沙和一脉绿浪演出着自古至今的天地乐章。绿色文化不仅仅属于盛气凌人的城市专利。不太言谈的山乡农民,不停地将从心底铺出的路整建的平坦如镜,一抬脸,便从城市驶过的货车上捕捉到明亮的新闻信息。贴紧路边的两条银线,一下子架设到闭塞许久的乡村人心里,像青草茂密湿润水塘边儿突突飞起的白色水鸟,两缕弯弯的水迹漫漾开,是绿色天堂之音,飘向空际。
春天一来,沉寂许久的黄沙路早把灰白的梦辗压的粉碎,恭恭敬敬地悄等一年的乡村主人。北方黄沙迅速从残冰污水隙缝间挣脱,跳跳跃跃伸展白色腰肢,活了的黄沙和勤快的乡村人,又要结合撞碰。乡村人十分动情将一冬的闲气抖落,恢复明明亮亮本来的黄沙玉体,一个阳光下活鲜鲜的农村少女。真正雄壮豪气属于浮雪下的冰滑土路。坚硬窄小路面不允许任何车队横冲直撞,在乡村,没有可能在风雪堵塞节气,会出动浩浩荡荡清洁队伍倾刻铲出一条光静的路面。冰日土路步履艰辛,只有慢慢牛马车载满粮食和柴禾吱吱呀呀迎顶寒风走着,雪路滑陷,但冻僵的空气中永远呈现一条通向庄稼人心头的路,温温热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高山林道,一条通向绿色天堂之路。山林人家祖祖辈辈蛰守在由山口盘旋于山端的生命地带,差不多每座山口,都一如既往地聚集一群山石古松般颜色的青壮汉,疾劲山风印刻在他们宽额上深深的印痕,清晰可见。山口边,金黄色沙砾和尖锐碎石,一铲铲一筐筐运抵山顶,山道两旁,除了松榛桦柳,就是山林人一捧土一捧沙铺成坚硬山路。山户人家千百年雪犁背篓翻越莽丛密棘的时候,老者们舒眉展气,鼓喝几辈后代开山劈路,那坚朗的黄沙白石,彻底圆了山林人家路的憧憬。山林人家的希望全系挂在千里万程的山路上。雪盖山路,封闭了山林人家朝思暮想的生活,藏匿在山花翠岭深处的黄沙小路,在遍山葱盈的夏季,绽开千变万化的遐思柔情,接迎观树游山的远来使者,胶轮磨擦纤细金沙,是城里人繁累孤寂时最悦耳的感悟,与深山交流,是人性的灵肉碰融,千载难逢,美不胜收。山路,黄沙般永久的人格通道。
山路毕竟是山路,在北方寒地,那些佼幸在山端铺设水泥沥青路的现代举措,多少遭受到塌陷裂痕的报复,尽管人们不断地克服和减少难以回避的麻烦,冻层温差的变异,给筑路人提出不小的难题,也体现了人类战胜自然不屈不挠的拼搏。山路,一个难攻难解的谜,只有平实普通的黄沙,会给凶暴无常的山体一个无奈的答案。
绿满田际,土路散发出穗谷甘瓜的芳香,河沟光身戏水孩童和红绿洗衣妇扬泼一股皙白的泉花,热虐的阳风不能施展任何手段让土路烤炙农夫粗壮布鞋底,红蓝色机动车游鱼一样飞梭在田间溪傍。农夫的心态,犹如憨实不语的土路,藏掩着喜滋滋秋后丰收图景。从绿垄间闪出,好半天,才寻觅到被田野依偎在怀中的黄沙土路,一样地执坚,一样地光洁,敞敞怀怀,无水无尘,伸向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