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想看天安门

二十多年前，我因家境贫寒，放弃了进重点高中考大学的念头，选择了省内一所可以每月领到二十斤粮票的农业中专学校。虽然终究没有跳出“农”门，但毕竟可以毕业后分配工作，吃公家粮。父亲很激动，早早地买了一包鞭炮。母亲急着为我准备衣被。开学前一天，我给家里水缸担足了水，一种莫名的伤感涌上心头。

望着父亲那日渐佝偻的背影和母亲憔悴的面容，我知道为了儿子的前程，两位老人这多年来在几亩薄田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把辛酸泪，几多汗水？晚饭时，父亲一个劲地叫我吃菜，母亲不停地将肉拨进我的碗里。

那一晚我失眠了。

不到三更，父亲就起床了。他一个人泡了一杯茶，静静地独坐着，直到四更才叫醒母亲、小妹和我。临出门时，父亲亲手点燃那一挂鞭炮，又用一根扁担把我的木箱和被子挑到肩上，佝偻着腰，送我去乡里搭车。十里乡间小道，父亲挑着担子，一路嘱咐：我娃到了城里，要爱惜身体，不要太节省，爹娘在家，不用牵挂------我几次要夺过父亲的担子，父亲总是不肯。

到了城里，忙不迭地给父亲写信。每一次收到儿子的信，父亲总要叫小妹当着全家人的面大声朗读。读过后，父亲总是很郑重地将信摆在八仙桌上显眼的地方，一有亲戚邻居来了，父亲总是很开心地把信拿出来给他们看，说我娃又来信了。

有一次，不知什么缘故，信在路上耽搁了，家里一个月没收到信。父亲急了， 不停地对母亲念叨：娃咋啦？咋不给家里来信？终于耐不住，父亲三更起床，赶到十里外的乡上搭车。到了我读书的那个城市，下了火车因不识路，在大街上前前后后走了5 个多小时，才在一位好心的交警引导下，找到学校。而我早已进入梦乡。当父亲摸进我的寝室，喊娃的名儿的时候，我才大吃一惊，已是近午夜时分了！

父亲是个不善言辞的人。当儿子们参加工作后，节假日回到家来，父亲也总是一脸欣喜地嘱咐母亲弄吃的，然后就静静地坐着，听儿子们讲城里的事情。

九六年，我参加成人高考，到了北京来念大学。父亲又一次在晚年经受了与儿子离别的痛楚。听说我不回家过年，他特意赶到县城的大哥处，要哥打电话给我。我向哥作了解释。哥对父亲说了。父亲在话筒那边，隔着两千多里长途，对我说：“娃有志气，可别苦了身子。钱家里想办法寄来！”

我鼻子一酸，两行热泪止不住往外流。

父亲很想到北京来看看，见见天安门，见见毛主席，可是来回一趟路费要花掉种稻子半年的收入，他又心疼了。娃们才工作，挣俩钱不容易。父亲再也没有提来北京的事儿。

父亲知道，当初三个孩子读书是靠什么熬过来的。那一段时间，我在读中专，我哥读高中，小妹读小学，三个娃的学费是一笔不小的数目，父亲硬着头皮，四处借钱，那几年里，家里几头猪全卖了钱供我们读书，两位老人除了过年，没有尝过肉的滋味。

有一回，一个老乡来我读书的城市办事，父亲向人借了50 元钱，又拿了一条方片糕叫捎来给娃。父亲捎话说：我娃吃了糕，好好念书步步高。我当时接过那50元钱和糕，就止不住地哭了。我知道，父亲为了儿女们有出息，能读上书，每年冬天都一个人上山烧炭，烧了炭又一篓又一篓地翻山越岭挑下山。因出炭时火气大，咳蔌往往伴随着他度过整个冬天。

有一次，父亲挑着两百来斤的木炭下山时因天黑路滑，一跤跌倒，把腿给摔坏了。从那以后，父亲的腿走路就老是不便。

一个近60岁的老人，佝偻着身子，拖着不便的腿，挑着木炭翻山越岭，一路咳簌着，挑走一个冬天又一个冬天。为了娃们读书，连最大的嗜好烟也戒了。父亲远在两千多里外的山里，多盼娃们能在大城市里早日学成，有出息有作为啊！，

直到我成家、有了孩子后父亲才在那年春天来了北京一次，但哪儿也没去，光顾着在家带孩子了，过了三月底又急着赶回老家，说是家里田地不能荒着，要赶紧播种。后来好几次让父亲再来北京，父亲总是不肯，他说，你们忙你们的工作，我老了，我帮不了你们什么了，反让你们分心。

如今我孩子也满十岁了，什么时候，年迈的父亲还能再到北京来，不慌不忙，亲眼看看儿子读书、生活和工作的这个城市，看看紫禁城，看看天安门，那该多好！

今夜北京，霓虹灯依旧闪烁，两千多里外孤独的灯火下，父亲将会因儿子不在身边而倍感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