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谷花
寨子里有“嚼土蚕”的习俗。土蚕,黄色的头,雪白肥胖的身子,尾端深褐色,我们更习惯于叫它老母虫。倘若不是藏匿地里咬食包谷、豆苗根茎遭人痛恨的话,它的憨态大约可以称得上“萌宝”。
农村种地使用农家肥,也没有除草剂、除虫剂等药物,一季庄稼光除草就有头道、二道、三道,也就是差不多一个月要松一次土,良好的生态环境让土蚕身在其中,乐在其中,恣意繁衍。包谷种下去,秧苗刚出土,鲜鲜嫩嫩的叶子看着看着就蔫了,一锄头下去,白白胖胖的土蚕慵懒地扭动着身子抗议。处决土蚕的方式果敢而利落,翻转锄头,一锄脑壳砸下,附上一句粗野的咒骂,“啪嗒”一声。心里的怒火随着土蚕的僵硬渐渐平息,赶紧匀上几株秧苗补在空缺之处。
遭受土蚕困扰,朴实的乡亲们除了掘地除害别无良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寨子里传来一个土方,据说对付土蚕特别有效,基本可以确保地里庄稼不再遭受其害。一时之间,家家效仿,人人跟随,于是就有了嚼土蚕这一习俗。
嚼土蚕的日子是每年农历三月三,趁着包谷豆子尚未生根发芽,提前灭掉土蚕。清早,母亲就叫我们上山挖沙子。寨子边有座叫“躲牛洞”的山,长着密密麻麻的野百合。花开的季节,山崖上雪白的花朵随风而舞,恰似一只只轻盈灵动的小白鸽。险峻的侧峰生长着一种微微发光的石沙,母亲说用来炒包谷花很脆。约上邻家小伙伴,背着背篓带着锄头,攀上山崖,三月的阳光下,树木绽出娇嫩的叶片,鸟雀婉转啼鸣,一派生机盎然。刚挖出的沙子润润的,一点也不脏手。
回到家,母亲已经选好包谷,引燃柴灶里的干柴。沙子略有些潮湿,母亲把沙子倒进洗干净的铁锅,用锅铲来回划拉,我们在一旁焦急地等待着。听着声音渐渐清晰,母亲用手贴近沙子试试温度,感觉差不多了,就放包谷进去。热得发烫的沙子裹着珠圆玉润的包谷粒在锅里翻腾,我在母亲的提醒下跑过去给灶里添点柴,随即起身盯着锅里,盼着包谷花出锅。温度越来越高,包谷粒噼噼啪啪的响,沙子有了飞尘,母亲一只手翻着锅铲,一只手绕到身后解开围布,退后一步快速将围布包在头上。包谷粒变成微黄,再到金黄,耳边是清脆的炸响,不时有蹦出铁锅落到地上的,我欣喜地捡拾起,摊在掌心举到母亲跟前:“妈,看,花花。”我们俗称炸开了的包谷花为“花花”,没有炸开的叫“哑子”。母亲说:“我再炒一下,多炸点花花。”
也有的人家用木柴灰炒,炒出来的包谷花不是很脆,柴灰也容易沾附在包谷花上面,炸开成花也会染上一层灰。炒包谷花对火候的掌握很关键,出锅太早包谷花容易铁又不脆,出锅太晚焦了不好吃。退去柴禾,母亲麻利地把混着沙子的包谷花装进撮箕,用筛子滤掉沙子,剩下黄褐色的包谷花,我迫不及待抓一把放进衣服口袋。母亲把我们身上所有的口袋都装得满满的,带我们去嚼土蚕。山坡上,平地里,人来人往,格外热闹。大姑娘、小媳妇,老奶奶、小孩子,人人都在吃包谷花,都相信嚼得越响土蚕死得越快。大家彼此打着招呼,谈着今年种下的品种,畅想秋后的收成。或许源于对土蚕的憎恨,或许源于对丰收的向往,乡亲们走过一片片地,再翻过一座座山,庄重而虔诚。
孩子们不会纠结土蚕的多与寡,不会关心庄稼的丰和欠,早一溜烟拉上要好的小伙伴跑到一边,互相换着品尝,比谁家的脆,比谁家炸开花的多。
我们最喜欢吃机器打出来的包谷花,脆脆的,香香的,吃起来有滋有味。那时候,寨子里家家户户的火炉在冬天都旺旺的,直把北京炉的盖子烧得通红通红。一家人围坐在炉火边,闲着无事,就把干透的包谷粒放在炉子盖上烙包谷花当零食,吃起来又干又硬,咯得牙齿生疼。于是,我们将整个儿的包谷丢进盆子里,加上糖精泡几天,吸足水分,这样烙出来的包谷花软软的,甜甜的。
腊月里,做小生意的人陆陆续续走进寨子,有换麻糖的、送财神的、打包谷花的,惹得孩子们一路追逐,沉寂的山寨顿时喧闹起来,掀开过年的帷幕。这期间人们大都舍得花钱,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管它的哦,一年到头,就图个高兴。”
打包谷花的人最受大家欢迎,大人们觉得打一锅包谷花价格不贵,还可以让孩子吃上好几天,相对于换麻糖等零食划算多了。打包谷花这个生意似乎挺好做,买设备花不了几个钱,加工过程中不需要另行投资,更不需要什么技术含量,而且拥有庞大的客户源,且顾客也不讨价还价。
常到我们寨子打包谷花的师傅是一个五十来岁的汉子,戴一顶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帽子,脸上挂着憨厚的笑。每年都来,来了就在寨子中间陈家安营扎寨。寨子里几十户人家,每家至少都要打两三锅,得住上好几天。师傅也不给主人家生活费和住宿费,只免费打几锅包谷花。陈家人丁兴旺,大大小小十几口人,农村粗茶淡饭,也不在乎多添一副碗筷。师傅从担子里取出工具,在堂屋的南墙根下摆好。工具很简单,一个小火炉,上面架着连着手柄的黑色铁罐,木制风箱摆在右手边,出口一根管道通到火炉底部。另外,还有一个竹编的箩筐,仿佛燕子窝,进口小,肚子大,那是起锅时用来装包谷花的。一切摆弄好,师傅先给主人家打一锅包谷花,既是感恩主人收留,又是给寨子里的人家放出信号。孩子们听到声音,都会跑到陈家看看是不是打包谷花的师傅来了,顺便抢先尝尝渴盼已久的包谷花。陈家奶奶舍得,总是每个孩子抓一把塞过来。大家一边吃着包谷花,一边飞快跑回家问父母要钱。父母预算着打几锅,给足加工费。我们兴高采烈拿着撮箕上楼捡包谷,母亲特意叮嘱捡炕得最干的,免得包谷花爆不开。
去打包谷花的都是孩子,大家把包谷按顺序摆在地上,一个个围着师傅,叽叽喳喳问这问那。师傅把包谷倒进黑铁罐里,盖好盖子,火炉里火苗呼啦啦地跳跃。师傅把铁罐横放在炉子上,左手转动铁罐手柄,右手缓缓拉动风箱。随着风箱呼啦呼啦地响,包谷在罐子里的声音渐渐由清脆变为闷钝。这时,师傅减缓风箱拉扯速度,眼睛不时瞟着手柄上的气压表。表上的指针不停移动,铁罐的转动也慢了许多。指针走到那个规定的刻度,师傅站起身,口里叫道:“让开,要爆了。”孩子们一哄而散,胆小的赶紧捂住耳朵。师傅迅速提起罐子放到竹筐口,把罐口对着竹筐底部,顺手把框口上的麻袋片揭下来盖住罐子,左脚踩住罐肚,右手压住罐口的撬棍,手脚一齐用力,“砰”的一声巨响,一股白烟随之而起。罐子提起来,竹筐里堆满诱人的包谷花,冒着热腾腾的香气。竹筐太大,我们抱不动,师傅就让两个孩子拉住蛇皮袋的口,他轻轻拎着竹筐把包谷花倒进去。谁家的先打好,排队的孩子都会抓一把来吃。师傅一转身,下一锅包谷又在铁罐里沙沙响起。也有的会从家里带上糖精,一起放进罐子里,打出来的包谷花又香又甜,百吃不厌。打好包谷花的孩子也不急着回家,把袋子放一边,继续围观,偶尔师傅也会让他们拉几下风箱。孩子们露出灿烂的笑容,在火苗的映照下,仿佛冬日的阳光那样温暖。
舍得拿大米爆米花的人家很少,就那么一两户,都是大人亲自去打。我们眼睁睁看着又干又瘪的米粒变成胖乎乎的白米花,闻着有别于包谷花的香气,羡慕不已。爆米花的人家无论如何不会让我们尝尝味道的,现场孩子多,米花体积不如包谷花庞大,一锅米花抓不了几把就去了大半。爆米花的大人,往往是手忙脚乱装好米花,急匆匆走出堂屋,在纵横交错的田埂间留下一路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