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叔
站在这所村小的门前,一眼就能看到那座山脚下,绿树掩映的小村庄。五月的风,染绿了田园,也染绿了村头那片小树林,想起吕叔就长眠在林间,再也看不见他憨厚的笑容,慈蔼的身影,我的泪水一下弥漫上来。
其实,我应该叫吕叔一声“爸爸”的。在父亲病逝后的第四个年头,吕叔走进了我们的生活,他替母亲支撑起坍塌的半边天空,艰难困苦中陪伴我们渡过了十七个春夏秋冬。
而那时的我,年轻无知,沉陷在痛失慈父的泥泽里,难以自拔。父亲去世的那年,正是我即将走上工作岗位,可以自食其力的时候,一直以为自此能够报答父母的恩情于一二,可怎么也想不到,父亲会在那个五月里病故。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的疼痛刻骨铭心。而母亲呢,中年丧偶,心中的疼痛又该如何体察呢?少不经事的我天真地以为,母亲有我的陪伴就足够,我可以把全部的工资都如数交给她,甚至想这辈子不嫁人,陪母亲一直过下去。那一年,当邻村的吕叔初次来到我们的生活里,我本能地抵触,对他不理不睬,碰面扭头就走,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越发地想念父亲,一次次哭肿了眼晴。
在我单纯的心地里,父亲不是永别了这个世界,而是更深刻走进了我心灵的深深处。如影随形的思念让我觉得父亲一定是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有一段日子,我常常傻坐在门前,托着腮帮,怔怔地望着街道上来往的客车,固执地认为,有一辆车一定会在家门口停下来,父亲也定会从打开的车门里下来,喊一声我的乳名,然后微笑着,阔步朝我走来。
生如苦旅,终使我明白——时光的列车不会倒流,我苦苦的翘盼,乃是不被应允的期许!属于我们的月轮永不再圆满,可我依然不舍放弃心中这一份,独属于父爱的守望。吕叔的到来,使我心上痛失慈父的伤痕,更为突兀。所以,我对他冷冷的,淡淡的。
吕叔也是中年丧偶,认识我母亲时,儿女均已成家立业,三代同堂,家境宽裕,反而是母亲这一方,儿女尚未婚嫁,倘与母亲结合,往后要操心受累的事情不少。初识那会儿,许是母亲不忍我伤心,亦怕委屈吕叔,有了分手的念头。吕叔知道后,却发誓非母亲不再续娶。这份心意感动了母亲,我听说后,心理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我不再冷眼避之,尽管还是不愿与他说话,但已开始悄悄地从旁观察他。
这个年过半百,比父亲大两岁,体态微胖,皮肤黝黑,面容沧桑,个矮墩厚的人,一看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庄稼汉。每次来我家,他话语不多,只是跟在母亲左右,家里家外,不惜力气,默默劳作。每次看见我时,不论我脸色多难看,总是报我以宽厚的一笑。有时候,他也会买些糖果让母亲转送给我,我自然是不吃他的“糖衣炮弹”,却也不再像从前那么讨厌他。
吕叔一生勤劳能干,听说年轻时也曾走南闯北做些小本营生。上了年纪后归田务农,庄稼菜园一肩挑,里里外外都是干活的一把好手。和母亲走到一起后,他肩上的担子更重了,不仅要干好自家地里的活计,还要承担我们这边的农活,但我不见他有过丝亳的抱怨,但见他奔波田间地头勤勤恳恳,俯首耕作的身影。
渐渐地,这身影和父亲的身影在我眼中叠加起来。我感到一丝温暖自心底涌起,在某一天给他买了一瓶白酒,并开始称呼他“吕叔!”从那以后,我们之间的隔膜消失了,我们形同父女,本不相识的两家人在这苍茫的人世间结下了不解之缘。
我有个小两岁的弟弟,但他像一道没有根系的浮萍,终年漂流在外,以至于后来杳无音信。父亲走后,只有我和母亲相依为命,不免觉得凄凉了些。而吕叔来了,不仅分担了落在母亲肩头的重担,也给我们带来了更多更温暖的亲情。吕家哥嫂姐姐和姐夫,都是勤劳本份的农民,待母亲与我亲如一家。十几年来,没有红过脸,没有吵过架,有的只是彼此的相互扶持,相惜相怜。
也许冥冥之中,真的有命运的安排。我先前在一个叫二郎的遥远的小村子里教书,后来被调到吕叔家附近的村小。那时,我刚成家,又怀孕,爱人还在元坝山上教书,是吕叔骑着三轮车跑很远的路一趟趟帮我搬宿舍。那时,哥嫂经常邀我下班去他们家吃饭。偶尔和爱人闹了矛盾,也是吕叔和哥嫂来相劝。那时,虽然婆家人待我很淡薄,但吕叔一家的热忱却让我感到别样的温暖,使我忧伤于心底不再泛滥而成灾。
曾有几年,因家中一些婆婆妈妈的事情,婚姻一度动荡,可为了孩子健康成长,唯有含垢忍辱,修复婚姻的裂痕。整天里人昏昏沉沉,思绪不宁,身心极度疲倦,致使那年秋天上班以后,教学成绩直线下降。从教以来第一次考了全镇最后一名,我越发有些消沉。
一次闲谈中,吕叔对我说道:“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要分得清楚。你把那些糟心的事统统撇开,好好教书。人不会永远倒毒,只要打起精神来,一切都会好的!”至今想起,吕叔的这番话言犹在耳,是那么语重心长,鼓舞我勇敢地走出生活的泥泽。后来,那段日子终于熬过去了,一切果然慢慢好起来,我们攒钱在县城买了新居,有了自己温暖的家。周末里,吕叔开着电动三轮车带上母亲来,有老有小,其乐融融,这才是一个幸福的家啊!
吕叔喜欢种菜。每次来我家,总是不忘带些粮油,蔬菜。他家有一大片菜园子,四季鲜蔬不断,除了自己吃,送我们,也拿到附近镇子上去卖。卖菜要赶早,常听母亲说,吕叔半夜三更就出发。有一年寒冬腊月,吕叔拉了一车白菜去黄官贩卖,半途中三轮车翻到沟里。那时,吕叔也已花甲之年,我回去看到他鼻青脸肿的样子,心里一阵酸涩,劝他歇歇,菜地别种了,何苦这么累着自己呢?他却憨厚地笑笑,伤好之后依旧忙碌个不停。
几年前,学校分给我一片菜地,吕叔主动来帮助我翻地,施肥,所需的各样菜苗也全部来自他家的菜园子。每次吃着这些新鲜的蔬菜,就想起吕叔的辛苦付出,尽管我也会买些药品,水果,奶粉之类的送他,但比起这些年他为我们这个家所受的苦累,所流的汗水,我的这点回报真是微不足道。
世事无常,还没等我好好孝敬他老人家,吕叔就突然悄无声息地走了。刚刚过完2019年的圣诞节,12月26日清晨吕叔起床下楼,才端起一杯热茶,没等喝一口,就突发脑溢血昏迷过去,遂送往县医院抢救。12月28日凌晨四点,亲爱的吕叔停止呼吸,结束了他勤劳善良淳厚的一生。12月30日清晨十点,在一片光明祥和的晨曦里,在牧师的祈祷声中,在亲人们深切的哀思里,伴随着缭绕的圣歌,亲爱的吕叔安息了。从此,世上又少了一个疼爱我的人。
回首这十七年的光阴,吕叔总是黙默地付出,弥补了我心中父爱的缺失。十七年来,我没有叫过他一声爸爸,但他又与我生父有何异样呢?他们对我的爱,如出一辙,来自最宽厚,最慈悲的灵魂,恰似冬日的暖阳,让我在这个凉薄的世界里收获了那么多的温暧,那么多的关爱。未及报答,却永失慈爱。从昏倒到去世,一切都发生的那么突然,连一句告别的话都来不及说。任你怎么呼喊,怎么哀恸,都已唤不醒亲爱的吕叔了。阴阳两隔,再也看不到他憨厚慈祥的笑容,再也吃不到他亲手为我点播的蔬菜。都说父爱如山,二十一年前已有过一次山崩地裂,二十一年后生生地又在我的生命里发生了一次。徒徒地,痛彻了女儿的心扉!
一路走好啊,吕叔!想您时,手机里竟然没有您的一张照片。但于我心,您音容永存。安息吧,亲爱的吕叔,您是虔诚的基督教徒,您逝于圣诞节之后的第三天,您走得那么安详,没有半点伤痛和呻吟,定然是上帝引领您,去往天国,奔赴了永生之所。悲痛中念及此,心中于万千的不舍里,也终有了一点宽慰。至此,不想再掀起汹涌的悲伤的风暴来打搅您,从此默默缅怀。
五月微风轻拂,人间草木荣发。我的思念也长成一片葳蕤的丛林。返回校门时,我朝着那片小树林肃然而立,在心底喊一声亲爱的吕叔,任滚烫的泪水又一次滑过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