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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择荒凉

作者: 庐西酒徒2020/01/08经典散文

说到冬天,冬天就来了。来到我居住的院落,坐下。象一位衣着敝旧、神情落拓、面貌平常的中年人,不时地掏出胸襟内的怀表看看。

我疑为一前来督促我写作的前辈。而对于时间,我又是极为惶恐的。就如此刻的小院,瑟瑟的,僻而荒凉。

我所居住的这个小院,蜗于都市的喉结处(地图上看来确信如此,然而又是最为偏僻的象征)。

小院不发音,只暗暗的翕张,像一只花蕊上的蝴蝶。悄悄的写着信函,却不知往何处寄。印象中,小院是没有接到任何投诉的,不似那喧哗地段常有的扰人的钢铁之音。它安静地躺在一个斜斜的小坡地上。

荒凉而不自弃。四围的草堆意识到终于找了个好的婆家,愈发长势异常。森严的枯枝在墙外不远处按生命的序列排列,像一场铮铮的祭奠仪式。

或有阳光稀薄地滑下来,翻过较近的公路上的那两排柏树之后,默喻似的,钻进较近人家贫弱的窗户,哄着那些幼小的手臂。狭长的,更远一些的坡后,堆着赭色的石料。一条条,纵横交错,裸着,像开山民工遗留的肋骨。

听说坡后的山沿原来确有一座采石场,始于清末民初。其时隆隆的炮声过处,石屑纷飞,天空似起了红色的雾障。其场面也是颇为壮观的。待雾障消褪,若立于坡顶远望,便能隐约见到镐钎钻镢之类的铁器轮番挥舞,震得大地一颤一颤的。

而劳作于田垄的女人,无须侧耳,便能听到“哃哃哃”的声音一阵一阵从山腹内传来,坚硬地,破了晨昏。这些都是较早的事儿了。后因风水先生说这里乃佛缘之地,故采石场又搬迁了。于是,山民们筹资在南端坡顶最高处修了一座庙,唤作“金光寺”。

据说在修建之时,曾用掉四百多桶上好的“金漆”。大约这便是庙体虽并不壮观,佛缘却极广的缘由了。庙里也有过香火式微时,便有执事僧出寺向远近的山民化缘,谓之“事佛”。山民平日无甚喜好,得闲便备些黄酒香料,簇群上山叩庙,谓之“请佛”。

后来,村落也远远的搬迁了。庙便失了魂魄,像一颗空壳的花生,空荡荡的,被遗在了荒山野地。远远地,与我所居住的小院组成了一个黯黯的喻对--

欲塑真身,须修心革面;

若居小院,要种菊添梅。

相视一笑,荒而不弃。庙与小院各自在应处的位置,应对着,于天地间,不错乱,不乖张,哑静中,接受岁月的开涮。

也有经不起岁月开涮的。如曾傲慢地耸立于北坡的那座“六和塔”。瘦瘦的,高高的,不乏清癯的印象。由于倾斜严重(据闻其倾斜度比之意大利着名的比萨斜塔,更为惊心),终于在某个雷雨夜轰然坍塌。如今则只能躺在地方志上长眠不起了。

一些事物的逐渐消失,是否意味着新鲜事物的崛起?

疑虑中,我是怀有这份祝愿的。伫立小院中,村里舂米的声音早已听不到了,朗朗的读书声也听不到了,瓦楞上跳舞的雨声当然也听不到了,唯槐树下纳凉的故事犹在耳边。而我所熟知的蛙声,应在暗处产卵罢?以及那条无端消失的河流,也应在源头上作重新的生命之旅?……我努力想捉捕这里明灭的生命闪光。

荒凉的小院是值得好好赏阅的。虽无江南园林的进深与迂回景致,亦无光鲜的历史姻亲,但那份自在纯朴的情怀是足以令我震惊的。

远远看去,一溜青砖碧檐古风蔚然。之前,小院的造型一度使我疑为一富庶人家的乡野别院,抑或某位晚清高官退乡后俸银定居之所,因而应该居住过一个小小的族群吧?在清末的南方,这种景况是极为常见的。然而待得真的入居后,方知这份揣测是经不起实地推敲的。

院墙外面敷着青砖,内面则塞堵着红土,结实而怪异。想必这种构造江南江北亦不多见吧。而院内较阔些,最醒目的是靠近院心的一口老井,早涸了,头部余留着一根粗细均匀的辫子,颤颤的,令我想起汲水的女人。院中三四级台阶赤条条的,潮湿而光滑。

也不知经过了多少脚步声的打磨。料想幼时若有伴儿相偎靠坐于台阶,说些天狗吃了月亮,村南村北野狗活动的怪事,反倒是极为有趣的。

这便是我作为一陌生的闯入者,在进入小院后纳到的生之寥音。虽荒凉,但无虚势。那份自然与真切也是颇使人感触的。何况曦微之际,从墙外枯枝的行列缝隙间,点点的,还可看到远处浅淡的绿原,而不远处,那些曾被闪光的锄头翻耕过的田垄,条分缕析之间,将过去稀松的村落掌故悉数呈现……一切,都有可圈可点的基因。

从陌生到熟悉,这小院周遭的一切,与我终于有了性灵相通了。可是这个时节耳目所接触的,却是个比梦境更荒凉的实在。首先闯进来的是几只耐捺不住的麻雀,它们刚刚在旷野码完了文字,甚至极有远见地排好了版,现在溜到我的院落里准备小资地透透气。

不过是从荒凉到荒凉罢。它们那般娇小,瘦得令人疼惜。而我的院落早已失了春的气息。倘若现在有一只鹰于天空盘旋,勾勒出一段远景,该有多好。

然而雪倒成了冬天的象征。想起了鲁迅先生讲的闰土的故事--冬雪一来,支一张簸箕,洒几颗小米,绳索长长的绕到院角某个隐秘处……

原来小院虽荒僻,也有这般异趣的陈年旧事呢。

冬天,总会露出一些局部的荒凉。

就象小院内檐沿织网的蜘蛛,选择了荒凉,受业于动静。于简单生命渴求中,露出一点本能的技巧与慧识。而风坐在墙头,如那坐台的女子,薄薄的,倦倦的,观瞻着,揄揶这个世界。

然而这个世界真的属于我么?今夜我坐的地方,既没有台阶,亦失了伴儿。窗的左边是一丛荒草,摇头晃脑,右边则是一个巨大的夜的空缺。夜里的小院,似浑身上下笼罩着一层大的黯然。戳不破,挑不明。

侥幸有月光,凉涔涔的,从墙头逡巡过来,极有韵致。

记忆中,月是极有药性的。如一枚创可贴,敷于夜空;月又是极有品性的。或如一素面女子,虽外廓寂寞而清冷,但那份守住荒凉的心思却泻了出来。

“只悉淡月朦胧影,难验微波上下潮。” 诗人其实与媒人有些神似。王鹏运应是颇懂赏景之人了。此刻摇身一变,作了媒人,于小院中稍稍一拨弄,替月找了个很好的婆家,褪去了月的寒性,便勾起了人的悬思。

悬而未绝,着了色相;思而无悔,日积月累。故弦月的另一半,唤作相思?

这般一恍惚,倒有了些意思。

月下的小院景致其实是颇多可疑的。

唯院角的一点菊黄,凛凛的,与那黄而旧的灯光,攒些真实的话儿,兑着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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