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井
老井很老,老到父亲都说不出它的年龄,只记得辘轳上的木摇把变铁摇把、麻井绳变钢丝井绳。老井很新,新到没了辘轳和压辘轳的磨盘,没了井口和井口下的风景,代之以水泥盖子和水管电线,很难看出它还是一口井。老井完成了一次低调华丽的重生。
前些日子回老家,拧开院里的水龙头,清冽透亮的水流便哗哗喷出,弄湿了鞋袜,我赶紧关掉,问一旁的父亲:“水咋恁大?”“这是咱村井里的水,地势高,水量足,再也不会像以前一样老是断水了。”父亲说完,露出一脸灿烂的笑容。我有些疑惑,井水怎么会流到了自来水管里?老井在村子下面的深沟里,怎么会地势高?父亲指着村子对面让我看,山头上果然挺立着一座方形的水塔。原来,井水是通过一根水管先抽到水塔里,然后再从水塔流到家家户户的自来水管里。全村人现在吃的就是祖祖辈辈吃惯了的老井水。
我问这个工程花了多少钱?父亲说不知道。我问是谁出的钱?父亲说不知道。我问是谁修的工程?父亲说不知道。父亲唯一知道的是,有一天村里突然来了几个外地人,问村里有没有井,村里人带路找到老井后,就再也没管过他们。他们早来晚归,挖坑接管,搭线通电,没几个月,就修成了一座水塔。
父亲以前是村里的小组长,后来当了村主任,为村里大大小小的事情没少跑路、磨嘴皮,可是如今,很多以前他争取都争取不来的好事儿,现在不用争取都办成了。父亲又指了指远处让我看,东边的山间是一条丝带般盘绕的水泥路,连接了大大小小的村子,村民们永远告别了坑洼泥泞的泥土路。西边的山头上有一座据说是全市最大规模的养牛场,很多贫困户都入了股,就了业,再也不用背井离乡到外面打工。还有很多专业种植合作社,将山货变俏货,鼓了农民的腰包。这些变化起初大家大多都不知情,总是先来一群工人,问路,丈量,然后自搭帐篷,自己做饭,不让群众出一针一线就办成了农民们祖祖辈辈梦寐以求的大好事儿。
“也不光咱村,前后几个吃水不方便的村子都建了水塔。”父亲说。
我去了老井旁。井口已经被水泥封住,旁边竖了个电表箱,上面的“安全用电”红得很艳。辘轳,压辘轳的磨盘,支辘轳的木杈,或靠壁而立,或散落路旁,落寞地盯着它们家里的新主人。
小时候,老井是伙伴们玩耍的地方之一。把井绳放下去,再把它一层层地卷起来,把打满水的水桶摇上来。有时我们趴在井口数一数水面上的脑袋,看一看水面倒映的蓝天,找一找坐井观天的青蛙。投一颗石子,听一听很久之后才传来的一声响。如今,那些童年的乐趣都不再有了。
转身回家时,一段很陡的上坡路累得我大口喘气。我这才想起,老井带给我的也不全是乐趣。当邻居家的孩子开始从井里担回第一担水时,父亲也扔给我一副水担,两个同样大的水桶,让我去井上担水。兴冲冲去,哭咧咧回。父亲瞅着桶里已经被摇溅得不剩多少的水,皱起了眉头。母亲扒开我肩膀上的衣服,看见了两个血印。我那时候就幻想着,有朝一日井里的水能自动流到家里该多好啊。那时候,费功夫把深沟下面的老井水引到村里还是不敢想象的事情,根本负担不起。
回头再看一眼那根从井口水泥盖里钻出来的水管,银白银白,沿着绝壁攀缘而上,消失在山头的茫茫云雾里。我继续前行,水管就又出现在眼前,钻洞过沟,爬坡绕梁,多像大山身体里的一根血管,连接了过去与现在,重续了情感与血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