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在老家的爹娘
父亲艰难地喘一口气,说:“莲啊,我怕是活不成、顾不上你了!我要是死了,你别难过。”母亲老泪纵横,枯树枝一样干涩的双手紧紧抓着父亲的右手,生怕一松手父亲就会不翼而飞的样子。
接到邻居的电话,我驱车赶回老家时,父亲呼吸稍显顺畅,母亲忐忑不安地坐在父亲身旁。我问:“怎么不打120?”母亲答:“想不起来电话号码。”我说:“不就写在电话旁边的纸上吗?”母亲说:“忘了。”我一愣,突然就有一种歉疚。此前从未察觉父母的老,每周末例行公事一样回家坐坐,吃顿饭,自认为就算尽了孝道,及至今天,面对蓬头厉齿、老态龙钟的父母,这才陡然记起父母已到耄耋之年,记忆力和生活自理能力均已大不如前,也才顿然意识到自己的粗心大意和不孝。这时候父亲招手示意我到床前,父亲说:“孩儿啊,别去医院花那冤枉钱了,没用!我二十多岁得这病,大难不死,已属万幸,活到了八十多岁,值了。”我说:“爹,别怕,这不是什么大毛病,医生能看好的。”
过罢九月十三会,父亲满八十五。母亲小他六岁,虚岁也八十了。三十年前,父亲从地建公司退休回家,小妹顶替父亲接班进城,父亲脱下工装换上下地干活的破旧衣裳,从那一刻起,父亲就成了一个没有农村户口、没有责任田但却伺候着几亩薄地的老农。也是从那时起,父母成了全村公认的“老抠儿”,用村人的话说,是“一分钱掉到地上沾起四两土”。但只有漂在城里的我才知道,父母省吃俭用积攒下的退休工资、卖粮款、卖树款、卖菜钱、卖鸡蛋钱都贴补到了哪里。还记得那些年周末回家时,临走父母总是把大包小包的塑料袋挂到我的自行车车把上或是绑到摩托车后座上。袋子里应有尽有、包罗万象,有家里种的各种时蔬、冬瓜、南瓜、红薯,有小麦磨的面粉和菜籽、大豆、芝麻榨的油,有母亲晒的酱豆、花生和干面条,偶尔,还会有一沓钞票夹在母亲给儿子缝制的小棉袄、小棉裤当中。时常,我羞愧难当之时,母亲总是笑着说,城里东西贵,开销大,在城里讨生活不容易。父亲则总是大手一挥,一副极不耐烦的样子,说回吧回吧,再等会儿天就黑透了。
父亲患的是“慢阻肺”。医生把诊断结果告诉我的时候,我有点不知所云。医生不得不细致地讲解一边。“慢阻肺”是慢性阻塞性肺疾病的简称,是中老年烟民专属的一种病死率较高的疾病。它最明显的的症状是咳嗽、咳痰、喘息、胸闷、气短、呼吸困难,晚期患者体重下降、食欲减退、精神抑郁或焦虑,合并感染时咯血痰或咯血。父亲年轻时得过哮喘病,治愈后又没戒烟,所以在自身抵抗力大幅下降的晚年患上了这种病。医生问,老爷子抽烟吗?我说,抽。医生问,每天抽多少?我说,大致两包。医生说,这就对了,你去给老爷子办住院手续吧。然后吩咐护士把父亲推到住院部。
办好住院手续,我拨通了大姐和小妹的电话,简单告诉她们父亲生病住院的事,然后让小妹做好陪护的准备,让大姐把母亲接到她家暂住几日。母亲三年前患心梗,介入手术后虽然化解了猝死的风险,但健康状况大不如前,非但日渐消瘦、有气无力,而且因为后续的药物治疗并发了帕金森综合症。
父亲住院后日渐好转。第一天,时不时就会呼吸困难,咔咔的干咳声振聋发聩,喉咙里咝咝的声音不断,夜尿次数频繁;第二天,偶尔还会呼吸困难,干咳次数明显减少,说话时没了杂音;第三天,呼吸困难的症状消失了,早起还会干咳几声,夜尿频率大幅降低……第五天父亲开始嚷嚷着出院:“我现在能吃能喝能睡,呼吸顺畅,偶尔咳嗽两声也不碍事,老住在医院里憋躁得慌。”看我昏昏沉沉的样子,又说,“把你妈一个人丢在家里我不放心。你洗洗脸去把出院手续办了。”我说:“你放心吧,我妈在我姐姐家。”父亲说:“那也没必要住在医院里花冤枉钱!”我只能遵命。医生当然不答应。医生说,效果不错,再观察两天。
两天后父亲病愈出院。我把父亲接到了我们家所在的小区。我们家住六楼。六楼是复式楼,是顶楼。当初有了能力在城里买房子时,我最先考虑到三点:一是价格便宜,二是房子要大,三是交通方便。正赶上二〇〇八年底楼价跌至低谷,于是就以每平方米一千五百元的价格在公园旁边买了这套二手房。楼下三室两厅,一间卧室我和妻子住,一间卧室两个儿子住,一间卧室改成了书房;楼上一个衣帽间、一个大凉台、一间大卧室,卧室做客房用。装修时,父母来了一趟,父亲领着母亲楼上楼下看了看,说,不错,俺孩儿总算在城里有了自己的家。临走把两扎百元钞递给妻子,说装修少不了花钱。
买房后父母仍然住在农村老家。这有三个原因:一是那时候父母身体还算硬朗,不愿把责任田租给别人种;二是担心同在一片屋檐下,天长日久婆媳之间反倒生分;三是父母嫌我们家楼层高,上下楼不方便,住在我们家没人聊天,闲得慌,闷得慌。
打开单元门,父亲率先径自缓慢地朝楼梯口走去。我想搀扶父亲上楼,被他拒绝了。我问:“能行吗?”父亲答:“能行。”于是父亲开始上楼。父亲两只手抓住楼梯扶手,稳住身子,把左脚放在第一级台阶上,然后身子努力一挺,让右脚踏上第一级台阶,然后再迈出左脚……就这样,父亲两步一个台阶,一层楼一停歇,从一楼走到了六楼。日常我一分钟走完的路程,父亲攀爬了将近一小时。终于进屋,父亲走完了两万五千里长征一样骄傲地甩着胳膊,笑着,说:“我的娘啊,累死我了!”我跟在后面,心酸酸的,为日薄西山的父亲。
晚上父亲睡客房。晚饭后,妻子提前上楼把客房整理了一下,把太阳能热水器里的水放满浴缸,把我穿旧了的一身干净睡衣放在床边。我为父亲沐浴后,抱着父亲的换洗衣服正要下楼,父亲叫住了我和等在客房外的妻子。我和妻子在客房里的藤椅上坐下。父亲坐直了身子,收起笑容,说:“前不久,你常喜大爷走了!你天顺爷、保德爷、天宝爷、国军爷、书林爷、新友爷、德爷……也都先后去世了。他们年龄都和我差不多,不是大一岁两岁,就是小一岁两岁。你常喜大爷这一走,我就成咱们村的‘排头兵’啦!”父亲叹口气,又说,“你大伯比我大三岁,走了二十多年了。你三叔、四叔走了也差不多十年了。我命大,活到了八十六,离死也不远了。人都有一死。我死了,国家就不再每月发给我三千多退休金了。剩下你妈一个人,就成了累赘。你妈一身病,每月吃药花钱不少。你家里也不宽裕,还要供应两个学生。我没别的要求,就一条:我死后,别把你妈一个人丢在老家,她心脏不好,万一哪天犯病,跟前没人,你就没爹没妈了……”父亲的话让我和妻子潸然泪下,同时,也让我想起那句老话:“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一种芝焚蕙叹的哀伤笼罩在我心头。
从楼上下来,回到自己的卧室,我和妻子还沉浸在这种悲哀之中,许久没有说话。已故的叔伯、乡亲曾经十分熟悉的面容,因为父亲这一番感慨,重又浮现到眼前,让我一时半会儿很难从追思的情境中摆脱出来。“爹这是怎么了,病好出院了反倒开始交代后事?”妻子异常困惑,“爹这次住院真的是‘慢阻肺’不是肺癌?”我点点头。妻子是一个不怎么爱动脑子的女人。妻子的问话让我开始回味父亲反常的举动。想想,也就明白了。
“爹这回是真的服老了,不想再回农村老家住了,想让咱把母亲接来一起住,又不好意思明说,怕你嫌弃。”我说,刻意强调了妻子的态度。“我怎么会嫌弃爹娘呢?这些年爹娘没少帮补咱们!再说了,谁都有寸步难移的时候,大不了咱少挣点,你辛苦点,我辞工回家专职伺候爹娘。”妻子说,“且不说爹每月还有退休工资,还有上行下效这一说。”我笑了笑。
第二天我把母亲从大姐家接了过来。父亲看见母亲进屋,一怔,之后就笑起来,开心得像个孩子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