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扑面而来的乡土气息

作者: 蔡德林2012/11/11经典散文

少年而今已到中年,他还是自称少年。他知道自己在复杂的生活面前一直还停留在少年的心智上,同时也希望自己永远有少年的感官和情怀。

——题记

过去少年一直以为,只有远离家乡的游子才会眷恋乡土,囚禁于家园的人总是无一例外地憧憬远方。

在长江北岸那个偃卧在蛟子河畔的小村庄里,少年在一个贫困荒谬的年代里成就了他的忧郁和羞涩。少年很少和村子里的小伙伴一样,去捕蝉,抓青蛙,追兔子,钓鱼,扫树叶,寻野菜。他在更多时候都是一个人坐在他家的后院里,捧着一本书,孤独而忘情地读;合上书本以后,早熟的少年常常像成人一样沉默寡言,满腹心事。

少年的父亲是一个乡村裁缝,但是后来被逼进了合作社,饿得两眼发黑,跑了回来,当了农夫。可怜他一辈子没有做过那些粗重的体力活,他的喘息和汗渍常常尖锐地刺痛少年的心。少年的母亲有严重的眼疾,后来竟至双目失明了。少年家大口阔,生计艰难,多年以来,他家的茅屋一直是歪斜的,他的父亲请人挖来一根歪脖子树,作为牮杆撑着房子以免倒塌,那牮杆极像是一个人弓着腰使足了力气,扶大厦之将倾的样子。他们家煮饭时常常加入很多野菜,让人难以下咽。少年的衣服是小哥穿过了的,小哥的衣服又是大哥穿过了的,他们长大了,穿不了了,就让少年“捡旧”,但是这些衣服少年穿起来又太大了,空空荡荡的,一点都不暖和。少年读中学的时候,参加了学校的演出队,要登台演节目了,少年的衣着让他很为难——他的棉袄袖子太长,平时要卷着,手才能露出来,少年觉得在台上卷着袖子是不雅观的,就放了下来,这样就把他的手全都遮住了。他上台的时候迎来一阵哄笑。同学们以为他是害怕,把身子都缩进衣服里面去了。冬天的时候,少年的脚后跟无一例外地是要被冻破的,走路一颠一颠的,多少年他都是这样一直颠进春天的。

不过少年有着清纯的面容、泥土纯朴芬芳的品质和善感的心灵。他默默地陪伴着父辈们万古如斯的沉默,弯曲如犁的脊背,姐妹们的忧伤和希望,天空中孤独的大雁,土地沉重的呼吸,荆条编织的篱笆墙,以及在一些风晨雨夕里,河边跳石周围浓重的鱼腥味,整条河流隐秘而轻微的叹息。他热爱抱成一团的茅草屋,屋檐下团结着的鸟巢,屋顶上纷披如发的旅生野草,河塘和树林里铺天盖地的蛙声和蝉鸣,禾场上沉默的石碾,耕夫悠长的口哨,打石硪时壮汉们怒吼般的歌声,在夏夜的柳绦里翻飞不息的萤火,还有与粗砺的牛哞一起升起的,那些潮湿的麦秸豆梗酝酿的灰白色烟雾。

五月的原野上,少年有时也把心事摞在一边,和几个小伙伴们趁着暖风,忘情地寻花斗草。九斤蔸是男孩子的,太阳草是女孩子的。女孩子把太阳草拔出来,那是一种棱角分明的四方体的绿色长茎,两个女孩用她们灵巧纤细的手指把太阳草的两端小心翼翼地撕开来,撕着撕着就撕成了一个圆,她们就说明天太阳会照常升起;如果不小心撕断了,就说明天可能是阴天,甚至还会下雨了——那是一种类似占卜的游戏。男孩子把九斤蔸拔起来,把两蔸草交叉绞在一起拔河,那种草韧性十足,任你怎么拉拽,总是不断。少年骨植轻盈,掌心温软如女子,他的手常常要被九斤蔸划伤,但是他总是倔强地屡败屡战,直到夕阳西下,在母亲苍凉的呼唤声里,带着满额头汗水凝结成的白色盐粒,带着满身的灰土,用疲软的双腿划着黄昏的雾霭归来。豌豆花开的时候,少年和他的姐妹们去寻找一种酷似人的耳朵的嫩绿叶子,他听他的姐姐说那些叶子能听见人的声音,能在冥冥中帮助人达成他的愿望。少年细心地寻找,终于找到了,就一阵狂喜,摘下它来,等身边没人的时候,柔声地告诉它自己心爱女孩的名字,那个名字少年一直羞于在人前说出。少年的房前屋后都有很多尚未砍伐完的芦苇,少年常常用芦苇做成芦笛,呜呜地吹,希望那个心爱的女孩能够听到,他始终不知道她听到没有,不知道她是否明白这曲子是为她吹的。他只知道,他身边的狗尾草倒像受到了感召似的,激动地摇曳不已。

少年的家乡处在一块很大很大的冲积平原上,冲积平原上全是沙土。乡村的沙土路是很有特点的,平坦,干净,两边种着树,而且道路总是依傍着沟渠,因此特别阴凉。沙土路曲折狭长,一眼看不了多远,就像一个村童在村寨里乱奔乱窜,几步就跑得不见影子了。特别难忘的是在雨后,沙土路很快就干了,赤脚走在路上,异常舒服。沙土田里则种满了棉花,水稻,小麦,油菜,黄豆,芝麻,甘蔗,花生,还有各种瓜果蔬菜。这些庄稼混合成了一种特有的乡土气味。少年对棉花很好奇,它们长到一米多高的时候就开花了,有白色的,粉红色的,淡紫色的。花落后又结了棉桃,棉桃炸开了,雪白的棉花就绽放了出来。少年很惊讶,想这棉花是很稀罕的植物,它居然开两次花,它的果实竟然就是花朵!还有芝麻的花,它的尾部是甜的,少年经常把花摘下来,用舌尖舔一舔它的甜。大片大片的小麦是整日在风中舞蹈着的,它们起伏着,扭曲着,一如少年隐秘而激荡的愿望。

石首江北那片广大的土地过去都是长江的滩涂,是云梦大泽最后的一片遗存,是水草丛生的沼泽湿地。在绵长的岁月里,在这块阔大的洲滩草地上,只有很少的几块高地上有人居住。后来长江干堤内又筑了很长的支堤,形成了一个特大的垸子。围挽成这么一个大垸子,是为了开荒造田。上个世纪50年代,国家组织移民,这里就来了很多湖南人,公安人,在不远的一个农场里,还来了很多河南人。移民们来到这里,触目皆是苍苍蒹葭,他们把芦苇砍掉,把沼泽填平,种上庄稼,放牧牛羊。这些人从不同的地方来,带来了不同的语言,不同的生活习俗,在一些节日里,他们的厨房里飘出的竟是不同的香味。他们叫孩子唱的童谣也各不相同。少年的父母是从公安移民过来的,少年小时候念“月亮巴,跟我走,一走走到黄金口,你砍肉,我打酒,吃了我们交朋友”的时候,还不知道黄金口是公安县的一个小镇。湖南的小朋友则念的是“月亮巴巴,狗咬嗲嗲”。到如今移民们的文化都融合了,移民的子孙们都认同了这个新的家园。少年在这样的移民村里长大,他看到过很多新奇的事物。在泥垒的灶堂上,一年后居然长出了芦苇;下雨以后,居然有鱼搁浅到了田垄上;猪槽里的米糠,居然被野山羊吃掉了。

少年曾经幼稚而自大地以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他看世界地图,认为中国在世界的正中,要不怎么会叫中国呢?湖北又在中国的中部。他的家位于胜利大队第五生产队,而胜利大队刚好有九个生产队,左右各四个,他的家又在五队的正中;少年在家里又有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也是处在中间的位置。一段时间,他为此既困惑惊讶,又踌躇满志。年龄稍长,少年知道自己的家乡其实是偏居一隅的一个寂寂无名的小村落,村子甚至没有历史,村庄的每一页历史上都只是种植着芦苇。村庄没有出土文物,没有名胜古迹,没有名山大川,少年感到非常失望。外面的世界如此诱人地在召唤着他,村子再也留不住少年的心了。少年的心事在远方,少年的心事比远方的远更远。少年眺望远方的目光虽然是怯生生的,却总是难以收回。

少年终于没有走出多远。他后来在长江南岸的县城里安家落户了。少年读了一些儒家的书,从小就想要立德立言立功的。少年有一个羞于启齿的“达则兼济天下”的理想,所以一直很求上进,一直当学生干部,而且在读中师的时候在学生中第一个入了党。弱冠之年的他可能是凭借这个党票和作文成绩,竟在自己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分配在了县教育局,两个月后又被调入县文办。少年是在一个荒芜的年代里长大成人的,那个时代一直无书可读,少年参加工作的时候,正好是中国觉醒的八十年代,相对解禁后的出版业空前繁荣,一些全新的文学哲学历史政治经济方面的书籍从外面的世界介绍了进来,少年如饥似渴地读啊读,越读越把自己读成了一个纯粹的理想主义者,越读越觉得书里的真善美与现实中的假丑恶反差太大,于是越读越叛逆,越读越异端。少年还只是个办事员,就想去兼济天下了,他不遵守官场的潜规则,做了很多蠢事。他因为和这个社会意见严重不合,就干脆扎进文学中去了。随后石首撤县建市,《石首报》应运而生,少年因为在外面的报刊上发表过一些诗歌散文,被招进去当了副刊编辑。少年从副刊编辑一直做到总编辑,从四开四版的周一刊做到对开的日报,从报纸创刊一直干到被迫停刊,从青年干到了中年。他总想以自己的微弱之声发出良知的呼喊,总想对环境污染、资源掠夺、公平丧失的现状作出正义的警示,因此活得别扭。少年的写作没有间断,但是也却出了问题。他的目光总是投放在卡夫卡、里尔克、普鲁斯特、博尔赫斯以及加缪、福柯们身上,老是谈论《百年孤独》、《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什么的,他基本上是“生活在别处”。他的写作远离了自己当下的境遇,凌空蹈虚,好大喜功,总想表现一些惊人的命题,总想作出一些伟大的结论,总觉得应该写出一部不朽的作品。但是少年才力不逮,灵性不够,有一种半生荒废,一事无成的感觉。

少年对扑面而来的乡土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他不知道,他的根是在石首,就像莫里亚克的吉伦特县的葡萄酒产地,汪曾琪的高邮与韩少功的马桥。直到他的一个研究三袁的老师一天从邻县跑来,问他曾可前的事迹,他竟然一无所知。老师说:“曾可前是你们石首人,是公安派的重要人物,你作为石首的一个读书人,一个写作者,居然没听说过?”少年一脸赧颜,才开始阅读乡邦文献。再后来,报社撤销,少年进了文联,从忙碌不堪中一下子投闲置散,开始很不适应,随后少年调整了,他生活的主要内容变成了两条:读书,走路。他开始发现,这块古老的土地,这座年轻的城市,其实有很丰富的内涵,让他受用不尽。他便一头扑进了乡土。

他首先被几座浅山吸引——石首的山是非常有特点的。清人解释石首之名的由来,说是“荆州二百四十里,赖有中流砥柱,故名石首”。长江出了三峡,浩浩荡荡,一路坦途,只是到了石首才始有山石耸立,这不是很神奇吗?这是长江中游的唯一山城啊。石首山和绣林山,临江而立,外壁有一矶头远远地地伸入江中,山脚下的江水中,万石杂峙,惊涛骇浪剧烈地顶冲过来,水石激荡,那种气势,该是何等壮观。历代文人来到这里,总要被这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所震撼,或诗或文,咏记不休。公安派的领袖人物袁中道也曾亲临石上,着文说:“遂走矶上,各据一石而坐,静听水石相搏,大如旱雷,小如哀玉。而细睇之,或形如钟鼎,色如云霞,文如篆籀。”可惜的是,在那个非理性的年代,石首的几座山和我们的人民和我们的共和国一起,都遭遇了厄运。石首山已经完全炸平,万石湾已经不见踪影。位于绣林山与石首山之间的望夫石也早已炸碎,孙夫人的金莲脚印再也无法寻觅。还有楚望山麓的八仙洞,深数丈,洞口有石头生成的棋枰,楚河汉界,清明如画,这种天造地设的景观,该是多么的珍贵。“残局封岩草,飞泉落石根”,诗人曾经如此吟咏,而今也已经不复存在。绣林山南麓的鼎湖也已经填平,湖上的照影桥自然被毁。少年读到这些,万千感慨,曾一次次执拗地去寻访古绣林。事实上他什么也没有找到,连石首对岸曾经旌旗蔽野、渔歌唱晚的刘郎浦也因为江流改道,无法确定在哪里了。芳名远播的绣林十景已经走进了历史。所幸的是,龙盖山绣林山笔架山还没有炸完,马鞍山还有一截,而今山上都是松柏葱茏,算得是小城的幽静所在。

古老的桃花山也激起了少年无限的向往。从塔市驿到石华堰,他跑了一遍又一遍。他相信范蠡和西施真的就隐居在这里了的,那满山遍野的桃花就是依照西施的容颜开放的,那青青翠竹就是按照范蠡卓然不俗的姿态挺立于世的。桃花山人的语言很少和外地人交融,因此非常独特,他疑心那就是当年楚国人的语言。他们把一块块镜子挂在各自的门楣上,说是鬼怪看到自己的样子,就会吓跑了,这种沾染了一点巫气的习俗,也明显来自楚文化。那么多的道士,那么多唱跳三鼓的歌者,他们都有着相同的根源。

在石首境内还有东升的花果山、列货山、凤山、牛山和团山的六虎山,都是很精致玲珑的山,少年都一一踏勘,民俗风情,历史人文,都细细查考过的。

走马岭是另一个传奇。少年常常要徒步走去。

这5000年前的古城墙看起来只是几堆互不相连的岭子,到处长满了荆棘茅草之类的植物,城里是一片又一片坟地,和我们城里的南岳山公园有点类似。这古城发现以后,唯一的变化就是在村口立了一块碑,基本上没有什么游客。游客来了,也有可能会感到十分茫然的,因为那实在看不出什么了。不过我们要知道,5000年的时间,可以毁掉多少东西啊,很多灿烂的文明都漫漶不清了,甚至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但是走马岭保存了下来,尽管那城墙变成了几个土堆,尽管护城河就是低洼一点的稻田,但是这多么不容易啊;5000年,是个很值得骄傲的时间,但正是因为它太久远了,人类在那时候还不能创造更精美的文化,只能用泥土砌城墙,只能用石头做工具,做武器。我们知道古老本身是不宝贵的,因为我们脚下的哪块泥土都是古老的,都是随着宇宙一起诞生的。但是古老的文化是宝贵的,那些被村人当作乱坟岗的古城墙其实是宝贵的,那些依稀可辨的护城河是宝贵的,那些地里出土的石斧石钺是宝贵的,因为它们是我们的祖先创造的文化,这些现在看起来非常粗浅的文化在当时可是最先进的文化;这些文化让我们现代人知道了而今的生活所从何来,让我们无限亲切地怀想那悠远的岁月,就像是回到了童年的家园。站在这样一个古文化遗址上,我们不仅会向历史遥望,还会向未来遥望,我们不仅会追问我们是从哪里来的,还会思考我们究竟要到哪里去。

在走马岭,少年流连不去还有另外一个原因,这里尚未开发,民风淳朴,有一种人情美在里头。少年口渴了,肚子饿了,都有村人热情相助,给钱都不肯要。这些古道热肠、宁静和美的农人与这个荒凉而曾经非常辉煌的古城相依为命,似乎有某种神秘的关联。  

近年来少年旅行的脚步不曾停歇。他几乎徒步走遍了石首的山山水水。天鹅洲是他重点要造访的地方。作为长江故道,天鹅洲像是一个隐喻。一江浊水向东流,但天鹅洲从这个浑黄的队列里愤然出走,留了下来,成就了一方清丽的净土。而今,舟楫早已废弃于草滩,涛声成为久远的记忆,但却有百鸟啁啾不休,胜似渔舟唱晚;有真理般的植物,讲述着生命的真实与灿烂。天鹅洲就像是母亲长江失落在这里的一颗灵魂。那无边的草场,仿佛在无声地召唤:于是江豚一跃,做了它静水中的隐士;麋鹿远道而来,重新成为神祗。这个“四不像”,其实是都有点像,所以它是所有动物的代表,是大自然特有的精灵,是云梦大泽野性的再生再植。

少年柔声吟诵着:天鹅洲是大地最温柔的部位——飘带似的河流,缠绕在它的周围,到处是潮湿的软泥,到处是旅生的野草和芦苇,它们长发飘飘,纤细的腰肢在风中灵动,在草际水湄,成群的白鹭上下翻飞;天鹅洲是大地最隐密的部位——这里阴凉,敏感,云烟弥漫,飞禽没有巢窠,眠宿于巨型的草团,这里没有嘈杂的麦克风,没有播上种子,未见梨沟,却在荒芜中永远青葱,挤挤插插的野生水杨,一如胆怯羞涩的姐妹,它们紧闭的青春,只经历过清风明月的抚慰。

少年的朋友们大都走到远方的世界里去了。少年留在了这里。乡土扑面而来,现在少年已经不再像当年那样憧憬远方,他在乡土上乐此不疲地走着,歌唱着,少年拥抱着他的乡土,深刻地眷恋着他的乡土。他就像一颗被抛向天空的种子,随风飘摇了多年,现在又再次落入了乡土,他希望自己在这片乡土上再次生根发芽,长出不老的绿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