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烟的味道
国庆放假,带儿子回乡下老家陪父母小住几天。一大清早,勤劳的母亲已经干完地里的活抱着一捆干柴进厨房烧火做饭了,我遂进去帮着母亲择菜洗菜。不一会儿,在院子里玩耍的孩子欢快地跑进来,拉着我的手直往外走,指着房顶,问我,"妈妈,妈妈,那蓝色的往上冒的一圈一圈的是什么呀?""那是炊烟啊!""哦,是炊烟啊,味道还挺好闻的。"孩子一脸欢喜。
我笑了,对于在城里出生长大的三岁半的他来说,炊烟的确是从未见过的新奇事物。孩子定睛看了一会烟囱,吸了吸鼻子,又跑去玩了。而在十月的细雨微风里,我没有挪动脚步,地道的草木气息迎面扑来,我探着身子贪婪地吸着,这亲切的人间烟火味儿把我拉回了炊烟相伴的童年。
小时候生活在乡村,平阔的关中平原上伫立的一孔孔连着的窑洞就成为了我们这些孩子不上学时最大的乐园。那时每家的窑洞背后载有树木,生长多年,树干粗壮,枝桠分散,最适合攀爬。无聊时随意挑选一棵树,三两步就爬到了比树梢还要矮些的窑顶。窑顶是平的,每家又都挨着,所以居高临下每家院子的状况都看得清清楚楚,谁家的狗和猫在打架,谁家母猪新下了猪仔,谁家的大鹅最好斗,谁家新晒了豆角辣椒,足够我们这些孩子兴奋半天。
玩累了,最喜欢躺在窑顶草丛中看家家户户烟囱里飘起的炊烟,那一刻,是整个村落最恬静、最温情的时候,无论清晨或者黄昏中的炊烟是徐缓的、抒情的、淡然的。像昙花,像月辉,像稀释了的牛乳一样,从村落里漾出来,向四周扩散。炊烟升起,意味着该回家吃饭了。透过炊烟,似乎可以看见母亲或者祖母抱着一捆柴草抱到灶前,坐在灶前的蒲团上,火点燃了,咕达咕达的风箱拉响了,红红的火焰跳跃起来。炊烟穿过锅灶,饭菜的香味顺着烟囱,逸向空中。透过炊烟,看到了那个零食匮乏的年代,吃过晚饭的傍晚,外婆趁着灶膛中未熄灭的灰烬,又填进去一把柴火,给我们这些孩子熬红豆、烙锅盔、蒸包子、炒花生,改善改善伙食,喂喂肚子里的馋虫,那重新升起的缕缕炊烟也变得格外的温暖敦厚。
炊烟是有味的。最简单的是柴草的味道,柴草有麦草、玉米秆、高粱秆、大豆秆、蒿草、荆条、松柏、杨柳、苹果枝、梨树枝。燃烧后的柴草有一种微醺的焦糊和辛辣的味道,轻轻呛人一下,一个喷嚏,可以享受到一种特别的舒坦。有的人家,柴草中会掺一些牛粪,那么,炊烟里就会有一种淡淡的草香,仿佛田野飘进了锅灶里,在那儿酝酿过。
乡村的炊烟,又是味觉的盛宴。平常的日子,是炝锅的葱姜蒜、是烧茄子、炒辣子、葱油饼、蒸红薯的味道,是烧锅豆腐、绿豆稀饭的味道。只有在年关将至的时节,家乡的炊烟才变得兴奋而欢跃。大年三十,从早到晚,家家的灶炉烟火腾腾,一根劈也劈不开的木头疙瘩在灶口慢慢地烧着,锅便缓缓地开着,杨家的卤肉,窦家的嫩鸡,刘家的肥羊,樊家的麻叶……各色美味,都是通过炊烟酿成的,又通过炊烟会集和传播。
那美味,成了乡村别样的烈酒,醉人醉心醉生灵。不尽的美味,逗得那些鸟们站在枝头歌唱不止、鸡鸣狗叫亢奋难安,夕阳更是红着脸,迟迟不肯归去。没有哪位厨艺大师,能烹出乡村炊烟中那鲜活饱满的味道。柴米油盐、婚丧嫁娶、酸甜苦辣、所有的滋味都融会在那缕缕炊烟里,每一个灶口下都有一双被火苗映红的双眸,熠熠火光如莲花一般聚拢在锅底,所有的日子在火中温热沸腾。熬冬为夏,蒸春为秋;酿苦为酒,润涩为甘。袅袅的炊烟升起来了,绵延不绝的日子才风生水起,浆液丰沛,它将温柔敦厚的乡村腌渍得活色生香。
每一次乘车外出,我总喜欢向车窗外眺望,为的是眺望那些村庄上的事物,小桥流水、瓦房错落以及一张张陌生而又熟悉的村民的脸,我都爱看,都有种亲切感。正午前后或黄昏,如果我还没有进入城市,就能有幸看到一缕缕的炊烟,袅袅地从一个个农家小院升起来,轻盈、缥缈,或浓或淡,一缕一缕,像极了一个人绵延的思念。小山村的炊烟,没有"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壮观,只有"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的碧秀。我羡慕这些庄户人,一家人守着一缕香喷喷的炊烟,就是守着幸福。我甚至想到一些形而上的东西,比如,"烟火人家"."烟火"和"人家"连在一起,有了"烟火",有了"人家",就是村庄了。还有柴火饭,大锅大灶土鸡排骨,似乎一跟炊烟灶台联系起来,本来平常的食物也在意念里透着馋人的光。
现在久居在城市里,住进了高楼大厦,原以为会淡忘,可记忆中的炊烟,却愈加清晰。这次回家,嗅着炊烟的味儿,看晚霞满天,鸟儿低飞,看母亲灶上灶下忙碌,听黄狗轻吠,闻鸟鸣在树梢,一颗心格外地安定和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