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恨晚的墨斗草
那年,小学升初中全县统考,作文题目是《拔河》,我“望文生义”洋洋洒洒千言,写的是和小伙伴们在河里捉鱼虾螃蟹。据说,当年我们村小那届毕业生如此使劲跑偏的是绝大多数,只有一个一心想考重点中学的复读生例外——他利用上厕所的机会问到了“拔河”其实是“两拨人抢拉一根绳子”。
即使如此,我的成绩也超出了中心镇高完中分数线两分。
那天是副校长面试,我躲在父亲身后回答问题。副校长一脸疑惑,一把将我拉到他面前,我顿时露馅了:我双手手背长满了庥子,特别是右手,庥子上长庥子,我痛恨时撕扯它们,有的甚至已脱皮,“惨不忍睹”。
“这个会传染吧?!”副校长的手好像被刺痛了,立即缩了回去。
父亲自言自语地申辩:“不会,家里其他人没有这个。”
我嗫嚅着想说什么,却没有出口,大抵是尚没有学会说谎——其实,我家妹妹的一只手上也有庥子。
副校长叫我们回家等通知。几天后,我等来了乡中学的通知书。
庥子形如肉丁,不痛不痒,但越长越多,像皮肤上不断增加的一个个补丁。据说是捉了癞蛤蟆,手上沾了它的体液所致。
每次外出,我就将手缩进衣袖里,以至夏天也不肯穿短袖。要是不小心露出来,村里的熟人就会盯着我开玩笑,有的说他家有祖传秘方可以治疗,有的说他家有一种刀可以将其一割了之。
他们讥笑我的嘴脸,让我坠入自卑之境。
去乡中学的路上,要经过一个赤脚医生家的院子,那个赤脚医生是本家,比父亲高一辈。与他打招呼时,父亲说出了我手上的“大麻烦”。
“哦,这个啊,你把墨斗草扯来,揉搓出水来,涂抹几次就好了。”几只狗儿追着我和父亲狂吠,那位本家正在院坝上摊晒各种各样的草草药,他狠狠训斥狗儿后,笑着给我们开了药方。
墨斗草倔强地生长于田野、路边、溪边及阴湿地上,是乡野常见的草本植物,村民们常将其割回家喂猪。
揉搓它柔弱的茎叶,溢出墨绿的汁液,将其涂抹在手背上,仿佛漫长雨季墙壁上长出的青苔。记不得是第几次采摘墨斗草,猛然发现手背上那些庥子已经隐退,只留下一些浅浅的、类似于打过疫苗后的印记。
一阵发呆后,我一路狂奔回家,途中几次踢翻了欢快追随的狗儿,我站在院坝里举着双手大喊:“我好了我好了!”妹妹从屋里冲出来,看着自己的手背也大喜:“好了好了!”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我们发现那个浅浅的印记也消失了。
自从用墨斗草的汁液来治庥子,我和妹妹就不再割它喂猪。
夏秋之交,墨斗草会开出一小盘花来,与争奇斗艳的各种花卉相比,它星星点点的花,是很不容易被人注意的。不久,便有了很多黑色颗粒状的果实。
它多匍匐在麦子、油菜脚下,一旦麦子、油菜收割,它们便放开手脚疯长。秋天的时候,它也和很多植物一样“一岁一枯荣”。
出于对墨斗草的感念,我每次到田间地头,都会特别留意它,一旦发现它的身影,便“脚下留情”地绕开走。数十年里,每次回老家经过那个院坝,对那位本家赤脚医生便心生感激,他淳朴开朗的笑声仿若如昨。
几年前的一个秋天,我路过那个院坝,问同行的父亲:“那个老辈子还在吗?”
“去年走了。”父亲惋惜地说。
那一刻,我有些懊悔,要是一直不问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