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碗
筵席八大碗,头碗算一绝。裕后街摆啥席面,少不了这一道大烩菜。散席时,头碗中稍见馂余,主人也会觉得自己脸上无光。
头碗第一勺,掌在刘一勺手上。
街坊办喜事,皆以刘一勺头碗上桌当成面子。
刘一勺怎么能把头碗做得这般勾魂?放了祖传秘料,或者念了啥口诀吧。私塾先生也曾摇头摆脑念道:“但从刍豢选肥美,昔人烹饪有绝技。”
其实,谁问头碗做法,刘一勺皆是竹筒倒豆子般说得明明白白。花上十个时辰文火熬成高汤,将高汤剔去渣沫,煮开,加猪肉、蛋卷、鱼肉丸子、油炸猪皮、去壳熟蛋,煮开;续加玉兰片、香菇、木耳、黄花菜、姜片、蒜子,又煮开;再加猪心、猪肚、猪腰、猪肝片,敞锅煮开十分钟,然后加盐,撒葱花,接着便是起锅。
“还有什么窍?”街坊眨眨眼。
刘一勺反问:“还有什么窍?”他笑了。
刘一勺掌勺,从不遮蔽。常有街坊站在刘一勺身旁,把他做头碗的过程看上一遍。之后便是嘀咕,手法与别的厨子毫无差异。
莫非跟刘一勺熬高汤时爱哼小曲有关系?
起锅时,刘一勺偶尔也会大喊一声:成啦!
真有厨子学会唱小曲,起锅时也要大喊一声。不过,他们做成的头碗仍是没刘一勺头碗好吃。
街坊即猜,刘一勺,灶神童子投胎。
那年夏日,谭延闿在城里旧衙署宣誓就任湘军总司令。当晚,他包下福星楼,设宴庆贺。福星楼菜肴非常精致。但谭延闿素以“刁食”著称,福星楼老板不敢有丝毫闪失。他跑进裕后街,邀请刘一勺亲手做头碗这道菜。头碗上桌时,众人邀请谭延闿开菜。谭延闿刚尝一口,两眼放光道:“绝味!”
第二日,福星楼老板把一幅字送到刘一勺手上。上面写道:“一味即绝。”
刘一勺好奇地:“谁写的?”
“谭司令。”
“不、不会吧。”
“这字貌丰骨劲,味厚神藏。即便没落款,但一看就晓得是司令墨宝。他副官捎过来的。”
刘一勺大喜。
装裱后,四个字挂在伙房墙上。
他扯扯衣服,跟弟子们说道:“一勺落碗,再无美味。这般褒扬,不得受之有愧。从今往后,我们做头碗,精益求精,容不得半点马虎。哪怕放蒜子,该是几颗,便是几颗,多一瓣、少一瓣都不行。放葱花,拿量筒量一量,不得随手抓。谁敢打刘某这张脸,刘某就拿勺子砸碎他的狗头!”
三更时,刘一勺起床上茅房,顺道拐进伙房瞧瞧,发现守夜熬汤的弟子窝在灶门口睡了。他勃然大怒:“一夜任由食材泡在锅里,不举火,明日大早再用大火急炖,这汤哪还有地道味?”
他把这弟子逐出师门。
那天,刘一勺掌勺婚宴。往锅里撒葱花时,他看看刚抓上的一把葱花,犹豫了一下,往碗里抖落一些,才将手中的葱花扔进锅里。紧跟着,他觉得葱花刚才放得稍少,再补了一小撮。
散席后,主人跟刘一勺问道:
“头碗头碗,碗碗剩不少!”
“眼花了呗。”
刘一勺跑进宴厅一看,果是如此。他拿起一个小勺子,从碗中舀起些许汤汁,用舌头舔舔。
味不正!
他少收了人家一半的钱。
没隔几日,他再遭街坊质问:“你琢磨娶小姨太吧。”
“哪怕有这闪念,雷也会劈了我。”
“那就是你也抠门。”
原来,刚上桌的头碗太淡了。
回到伙房,刘一勺劈头盖脸地:“哪个兔崽子,背着我往锅里多添了半瓢水吧。”
弟子们挤眉弄眼,没人搭话。
刘一勺磨磨牙。头碗怎么被自己做得越来越容易走味?他寻思不出原因,睁着眼睛,瞧着生意渐渐冷清许多。
“该是拿错了勺子吧。”他看看墙上的那幅字,又看看手上的长勺。
其实,大铁锅、长柄菜勺已经被他换过几次。
但他还常常苦着脸。
秋日,福星楼老板又来见刘一勺。他说:“你把墙上这幅字给撕了。”
刘一勺说:“面对这四字,我已羞愧万千。幸亏司令没再让我做头碗。要不,我得找个茅坑钻进去。”
“它并非司令的墨宝。”
刘一勺眼鼓鼓。
“我也才弄清楚。那晚,司令副官,喝了几杯酒,便写下这幅字。这人平时喜欢临摹司令书法,神似几分。第二天,他将这幅字送来时,又没留句话,我也就把它当成司令墨宝。”
“这回事……”
“他刚被司令给毙了,私吞军饷。”
刘一勺“啊”了一声。
当即,他将墙上那幅字扯下来,塞进灶膛了。接着,他抓一把盐,扔进锅里,又抓一把葱花,也扔进锅中,破口骂道:“一勺即绝?放狗屁。狗屁!”
福星楼老板耸耸鼻子,说:“让我品上一碗吧。”
“它做给弟子跟我吃的,吃完便关门散伙了。”刘一勺舀上一碗,递给福星楼老板。福星楼老板喝了一口汤,叫道:“这头碗味道是你做得最纯正的一锅。”
“还说上一句这么好听的悼词?”
“你舔舔——”
刘一勺撇撇嘴,拿勺尝了一口,即刻惊诧道:“这地道之味,怎么又回锅来了?”他弯腰看看灶膛,那幅字烧成了灰烬,喃喃道:“莫非这幅字早先作怪了?”
“有啥怪不怪的?”
“只要瞧见纸上四字,头碗我就做得不踏实,生怕配不上这金字招牌。”刘一勺愣了愣,接着跟福星楼老板说道,“你往后别再跟我说了,什么最入味,什么最地道。”
“说、说不得……”
“哪怕灶神老子下厨,做出来的还不是一道菜?”
没多久,刘一勺头碗名声又响了。做菜时,他没那股神气了,哼着小曲,随意撒一把盐,再撒一撮葱花。街坊见了,就晓得这锅头碗菜又做成绝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