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席娘

小满一过，温度就一天高似一天。大人们到地里干活也挑在早晚凉时间，中午最热的光阴，不是在家里午休，就是在有穿堂风的阴凉处拉家常。勤劳节俭的母亲趁中午时间把我们床铺上一张张细席换成了凉席。新换上的是收藏了一年的酒红色凉席，边角破了篾，中间露个洞，母亲随即找块白布行边开始补洞。她的针线活没得说，可凉席上多了一两块白布，左看右看就像人身上受伤贴上了膏药。于是母亲冲正午休的父亲，轻声地说了句，若是再遇到有编席娘来村里，帮我记住，邀请进家编两床凉席……

外地的编席娘两人一伙，挑着几捆竹篾，走村串户，逢巷吟唱起——编凉席唻！编凉席唻！她们的吟唱声像清晨的鸟鸣婉转，因外地口音，这样的吟唱更逗得孩子们跟随学唱。那时候，一旦有编席娘的吟唱降临村里，不要人宣传，孩子就是最好的广播。编席娘一旦在庄上某家接下生意，往往左邻右舍赶趟儿去找编席娘，这让她们一逗留就是十天半月。她们多半是三十开外的少妇，着装清爽，动作干练，编席麻利，按着主家的尺寸、竹篾质量等要求，一旦确定，就着主家的堂屋，席地而坐，编起席来。

她们编席的时候像是在表演，凑热闹看她们编席的人越多，她们越肯表演这种艺术，嘴里衔的是竹篾，脚趾夹的是竹篾，双手十指纷飞不乱的是竹篾……半天工夫，一床凉席初见雏形。扫尾时压平、寻刺，她们更显耐性。为了使身下的凉席更显平整，她们像现在练瑜伽的女子，使自己柔软的身子压到凉席上每一经纬的竹篾。她们线条匀称的身子，看得女主人啧啧称叹，看得男主人脸红了起来。她们寻刺更显细心，白皙的玉指挨根竹篾轻抚，像弹琴优美。一张凉席编织完成，往往已近傍晚。动作快的编席娘收到主家的工钱后，还会等着正忙着扫尾的编席娘，有时也上前帮忙。她们成双接活，也结对完工。

一年夏天，我母亲也邀请了两位编席娘同时为我家编四床凉席。编席娘说着一口江西口音的半生普通话，一边干着手中的活，一边和母亲拉着家常。或许因我母亲热情，又或许她们已接到两天的生意而心情愉悦，她们开心地和母亲说笑着，甚至还手把手教我母亲编凉席。但在谈论子女话题时，两个编席娘却黯然神伤起来，为了生计，她们不得不背井离乡一段时间。

到了午饭时间，两位编席娘习惯性地从背包里拿出干粮，这哪符合我母亲好客的性格，再说午饭母亲已为她们准备了。她们犹豫着尝起了母亲的厨艺，惊得瞪大了眼，夸得母亲倒不好意思起来。有了一餐的相聚后，母亲和两个编席娘更以姐妹相称，晚上收工后她们也省去出钱住宿，而是被我母亲留宿在我家，继续着她们的家长里短。在外乘凉的我们，因母亲对待编席娘的热情，哪有心思在外乘凉，更愿意待在母亲身边听编席娘讲她们家乡的事情。编席娘讲到自己想家想孩子，当着我们的面，泪流满面……

四张凉席两天完工，在母亲的帮助推荐下，两位编席娘又接了几家编凉席的活儿。母亲待她们实诚，晚上还邀请她们和自己同住，感动得两位编席娘不住地说，罪过，罪过。待编席娘离开我们的村庄，我好奇地问母亲，为何新凉席不让我们睡？母亲笑说，留给你们将来结婚用的，你没看到人家编席娘在席中央用心编织的囍字吗？我们懵懂地摇摇头，结婚要等到何时呀？母亲笑得更开心了……等上到初中，睡到编织有囍字的凉席，我又好奇地问母亲，那年夏天我家为何要编四床凉席？母亲有点动情地说，我是看人家在外谋生也不易，反正凉席编织好放在那儿也坏不了，再说，我一听说人家是江西来的，我就想到我的三叔当兵打仗留在江西萍乡的事……

这时我才明白，江西来的编席娘，在母亲的眼中，原来是一种亲情的寄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