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心吊胆的稗子
阅读诗人余秀华的诗作,其中几行一瞬间打动了我,让人泪水流淌:“如果给你寄一本书,我不会寄给你诗歌/我要给你一本关于植物,关于庄稼的/告诉你稻子和稗子的区别/告诉你一棵稗子提心吊胆的春天。”
卑微的稗子,一下子将我的思绪带回了难忘的往昔乡村岁月。
稗子,一直以来,在人们的眼中,与稻子不可同日而语,被视作草类、庄稼的敌人。据说,稗与稻,自古就是“近亲”,不离不弃,共生共存,在远古时期,先民们选择野生稻进行栽培,演变成了今天的水稻,却不知为何放弃了稗,让其沦为草。
稗子能侥幸躲过春天,但不一定逃得过夏天。早春时节,尽管父亲将金黄饱满的稻谷筛了一遍又一遍,可播种后发现,嫩青青的秧苗中间,仍会发现异类——那是比秧苗颜色更深、叶脉呈白色、叶片光滑无毛且无叶舌又无叶耳的稗子。
一旦发现它们,父亲绝不手下留情,见一株拔一株,恨不得一网打尽。等到插秧时节,父母在扯秧时,又对稗草做了一次肃清,它们休想从指间混过。然而,尽管做了一次又一次围剿,到了薅秧时节,水田里仍会发现它们的身影。
稗子顽强的繁殖力,既让人惊叹,又让人懊恼,简直成了一团谜。
那一年,父亲在与稗子进行斗争后不久,有些丧气,但欣喜地发现了一个秘密:稻田里的稗子,之所以一茬接一茬,难以除尽,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旧年的稗子遗落的种子,在今年发了芽,又与稻子亲密无间地生长在一起。
既然这样,那就在稗子成熟之前,做最后的清剿吧!
扯稗子时,正是知了一声声嘶鸣“热死了,热死了”的三伏天。为防止被毒辣的太阳灼伤,同时避免被密密麻麻的利剑似的稻叶划伤,一家人将浑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蹚进齐膝深的水蛭横行的淤泥。由于脚底打滑,人开始变得摇摇晃晃。
农谚有云:“抬头稗子低头稻。”只要留心观察,你就会发现:稗子即将成熟时,籽实轻盈如粟,带有紫色的纤毛,一副头颅高昂的骄傲模样;而稻子恰恰相反,金黄而饱满,十分谦虚地向大地弯着腰。虽然容易识别,但要将稗子一一扯起,还是要花费一番工夫的。
那些时段,为了打赢“灭稗仗”,夺取赖以生存的丰收,在父亲的督促下,我不得不暂时丢下心爱的书本,游走在稻田。一天下来,被扯下的稗子曝晒在打谷场,仿佛一大片紫云,再看自己,汗水泥浆在衣衫上结了壳,手臂被稻叶戳得红点斑斑,小腿被蚂蟥叮得到处是伤痕,掌心被勒出了一道道血印,浑身上下,疼痛难忍。由于浑身酸软不已,夜难成眠。
此时,父亲的心情是很复杂的。他先安慰我:“儿啊,不扯稗子,任其汹涌成长,就会造成稻子减产,为来年埋下祸患,收成减少了,你的学费从何而来?”又语重心长地说:“在乡间,有的人活得如稻谷,作用不小,滋滋润润;而有的人活着却似稗子,一无是处,让人瞧不起。是做稻谷还是做稗子,你好自为之吧!”
父亲离开后,我思忖良久,咬牙爬起床,悄悄开了灯,重新捧起了书本。那些平日味同嚼蜡的文字、数字、标点、符号,因与我的命运有了关联,此刻像橄榄果一样,越嚼越有味。我像一只卑微的蚂蚁,在乡村的迷宫里寻找出口,只因我不想做一株没有价值的稗子。
带着这样的心理挣扎,我走进了考场。在沙沙的一片响声里,提心吊胆的我,仿佛处在一片田野,心田上的稻子与稗子正在进行着一场无声的较量。我一再勉励自己:别太紧张,沉着应战,发挥最佳水平,以赢取人生第一场最纯净、最丰盈、最无悔的收获!
多年之后,我穿着锃亮的皮鞋,站立在曾经扯过稗子的这一片水田边。虽然喷洒了灭草剂,可眼前的稻田,仍有星星点点的稗子在生长。在那一瞬间,我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不放弃,其实就是了不起的成功!要打赢稗子,首先要战胜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