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子红了
"橘子红了!"
友人发来一句微信,随即发来一帧照片。照片里汉江碧绿,澄澈的江面映着一湾绛红的橘林。照片的右上角近处,坠着一枝晶莹玲珑的橘子,在柔和的阳光里,正涡着笑意撞向我的脸颊。
友人黄姓,名仁勇,多年前下村时相识。他人耿介,性朗明,专业农校烟草,常年泡在田间地头,暇了喜读文史。先滔河,又四季河,再蔺河,再岚河,一直在河边的乡镇转,现为汉江边大道河一镇之书记了。
大道河镇曰为橘茶小镇。遍坡的橘,漫山的茶,诵一遍,齿舌便生香了,又何况是照片里钻进眸子里的束束红橘,忍不住便要挪动起脚步。
笑靥的橘林召着我走近。这只是仁勇邀着我去的理由,也是我去的由头。
仁勇在汉江边码头迎我,递给我一枝橘农刚送他的红橘。橘子红彤彤的,饱满泽光,鲜艳若玉,我不忍撷剥,放进车窗前,成了眼帘边一路的景致。
来大道河镇,不是这一次,是记不清次数的往来了。记得上一次,也是红橘映红了汉江的时候,那是深秋,我和县作家协会的文友们到汉江边采风,赏橘林,走茶园,攀山寨,探古寺,汲山泉,拜乡贤,访农家,记轶趣。在镇政府后院,当时正任镇长的黄仁勇和时任镇党委书记的张修鹏引我们到院边斜躺的两截古碑前,告诉我们说这是一通清朝光绪年间知县安乡禁令告示碑,讲的是禁止赌博、禁止不法之徒枉控渔利、不准抢诬妄诬拖害无辜、不准贩卖嫁卖妇女、不许偷窃桑叶、严禁差役唤案敲诈勒索、严禁公差与刁狡饭店私造假账瓜分肥己等七条禁令,内容极接地气,反映了当时社会状况,碑碣十分珍贵。旧碑原遗弃在江边荒草丛里,他俩下乡时偶遇,粗略看了内容,瞬时被碑文吸引,便请人运了回来。 碑石两断,茬口残破,字迹漶漫,难以识读完碑铭。修鹏、仁勇对躬身辨识碑文的一圈文友们期许地说,你们是文人,想麻烦下你们,请帮我们把碑文整理出来,能让我们读到完整的碑文。希冀的话说给文友们听的,也是说给我听的。我拍下碑石,回来后数次到安康寻访金石达人,终在市博物馆一退休长者家中寻得半个世纪前原碑拓片,妥帖地还原出一百多年前这方碑志,清楚地再现出了晚清这方土地样貌的细节。我据此撮文为稿的《汉江岸边邂古碑》一文,跻身进了省城的《文谈》,也跻身进了京城的《中国艺术报》。
江边握手站定。仁勇指着身旁兀出的一脉半岛说,这里原有处古寺名叫药王庙,"文革" 时毁坍,你整理出的那方安乡禁令告示碑原便立在庙门旁,现今庙址上建了县海事处标志性建筑,我们想把那方古碑复原立在院子边,建个碑亭,还想征得你同意,再摘录配上你的释说文章,让大道河的人们知道这里的历史,从碑文中受到教益,为汉江边赓续起一处人文看点。我欣然轻言应诺。
江边码头一侧悬崖陡峭壁立,几位工人身悬铁架,手持风枪平整崖面,喷水的枪头发着嗡嗡的叫声,不时地有削掉的崖石坠落。仁勇指着崖面说,石崖临江又临道,我们想变荒芜为风景,把崖面处理平展了,画上一幅橘茶小镇风情画。
身边隆隆作响,有长长的火车驶过。仁勇说,上世纪六十年代末至七十年代初,国家作出"三线"建设重要战略决策,修建途经大道河镇的湖北襄樊至重庆的襄渝铁路,史称"2107" 工程。全长九百多公里的鄂、陕、渝三省襄渝铁路沿线,一时涌进近百万筑路的铁道兵、学生兵及民兵,仅大道河段便驻扎有数万人修路大军,先后有数百人献身,仅大道河镇老庄子烈士陵园就安葬有21位铁道兵烈士。我们岚皋县抽调14500名民兵组成三个民兵团,配属铁道兵部队施工,先后有105名民兵牺牲,有456名民兵致残。"三线" 精神已列入我党精神谱系。我们想借用大道铁路乘降所上不再使用的几间工房及周边场地,征集当年生产生活用品及相关文物,筹建起一处岚皋县大道河镇三线建设展示馆,以此来纪念这段伟大的历史,并展示给我们今天的人们。
仁勇身在一个小镇,格局却有汉江般长远。他的话引起了我的共鸣,父亲当年也曾参与铁路修建,只不过建的是西起阳平关东抵安康的阳安铁路,那是一条与襄渝铁路有着勾连的路。我为仁勇的想法称好,并诺言捐出所藏关于"三线"建设的几本书籍,以支持小镇所谋划的大业。
我们爬上江边的一面橘林,见到了橘林深处仁勇的几位同事,他们约着现场来商讨几天后在此即将举办的今年红橘采摘节的细节。他说到场地的布置,说到活动的程序,说到开场的文艺节目,说到客串的村上民歌手……仁勇徐徐地想着,不疾不缓地谈着,俨然是位地道的文化活动策划行家了。
橘林里,仁勇和我面向汉江而伫。橘红点点,江水莹莹。仁勇说到橘林,说到汉江,继而轻声言道:镇有边界,景却无界,江的对岸是本县的民主镇,那里有陕南最大的古堡全胜寨和寨上的红色故事;江的上游是紫阳县的洞河镇,那里是京剧声腔之母汉剧的发源地;江的下游是汉滨区的大竹园镇,那里有着更大面积的茶园。这三县四镇自古姻亲相通,人文相近,产业趋同,他已与他们取得共识,依托汉江生态经济带发展战略,签下了"新时代跨县区四镇绿色崛起协同发展框架协议",通过统一规划,整合资源,逐步打造起"观十里茶花、游沿江美景、品汉江鱼宴、购汉水柑橘、住江岸农家"的旅游精品线路,推动沿江四镇在乡村振兴中有突破性发展。
橘林一片嫣然,弥着成熟而又美好的炽红。听着仁勇的言谈,想起多年前认识他那时初出校门的样子。我在想,仁勇熟稔了,和这橘林一样,和这泛香的时节一样,有了人生季节深处的美丽。
太阳开始坠落江面,斜阳把人的身影拉的长长的。归途中,仁勇送我到江边。我驱车驶上摆渡船,三位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子乘车下船。仁勇迎上前打着招呼,转身给我做着介绍,说他们便是镇上请来的西安一所高校搞旅游规划的老师,想请他们调研并帮助作出三县四镇汉江游的建设性详规来。
渡船离岸。我向仁勇挥手作别,车窗前仁勇送我的那串红橘灿灿的,耀着红晕的光。我在想,明年橘子红了的时候,仁勇的设想也许我们便能看到了。也或许,明年橘子花开的季节,我们便能逐个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