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寨变迁
水源上是个深山小寨。新中国成立时,这里只有四五户人家,二十来口人,三四幢瓦房、茅草房,两三百米之外便是"原始森林".解放后,乡亲们的感受与四万万同胞一样:开天辟地头一回,家家户户有田耕,有地种,路上再没有"棒老二"(土匪),有口饭吃有件衣穿,能睡一个安稳觉了。
但是,到县城没有公路,必须步行七八个小时。到物资齐全一点的乡场,得翻山越岭三四个钟头。变卖一点余粮土产,换一包白糖红糖,返回路上忍不住饿,就自己充饥吃掉,一趟乡场便白赶了。到公社,得爬坡上坎一个多小时。干部下队下组,老师登门家访,必得食宿寨中。秋冬夜长,他们同父老乡亲,围着疙兜火,挑亮桐油灯,讲三国、话西游、说红楼,直到油干灯草烬,眼皮睁不开。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每年秋收来临,满寨年轻男女,带上镰刀锄头,顺着中心乡场方向,垫石填土,砍荆割棘。然后,几十上百男女劳力,浩浩荡荡,挑、背、扛往粮站,历时十天半月,箩兜口袋装满上等的稻谷、包谷,自己的干粮却是红薯、杂粮加酸菜、盐菜,这种景象一直持续到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不论丰收歉收,先国家,后集体,再个人,从不含糊,也没人含糊。后来,公粮货币化,不再挑背扛。再到农业税取消,吃饭穿衣才彻底不是问题。
70年跨度,水源上的房子从三四幢增加到近三十幢,算不上发展特别快。屈指数来,大兴土木建房,空前盛况,要算上世纪九十年代。经历土地联产承包,几十人的生产队拆分成两个组,再"裂变"成更小的四五个组,最后包产到户。力气与精心得到充分释放,劳动生产率成倍提高,粮食增多,余粮变卖成余钱,足以圆梦"居者有其屋"了。于是,新房遍地起。小小村寨,拂晓到黄昏,乒哩乓啷,伐木改方之声此伏彼起,原始森林,眼睁睁砍光伐尽。
所幸,起房造屋之声不久便稀疏了。十逢难遇,再有人起新房,也鲜闻新房落成的欢呼,以及应山应水的炮竹轰鸣。人走寨空,只见些老人孩子进出了。年轻的都去了哪儿?"杀广"(去广东打工)去了!嗅着"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的气息,去把自己的劳动力兑换成一张张"现米米"(现金),去吸纳催生改变、助推发展的新思想、新观念、新方式。于是,泪别父母妻儿,背井离乡,义无反顾,纵身跳进珠三角的大市场!
几十年往事,些许辛酸,些许悲凉,又几多温馨,几多难忘。我读三年级时,两三个侄儿,天黑后时常抱起书本,来我家与我共一盏煤油灯,做作业。我用墨水瓶、药瓶,自搓棉条自制成灯,上学时从公社供销社打回煤油。有一两次,天雨路滑,限量供应凭票打得的一两斤煤油,被我不慎摔破打泼。进屋,家人并没有多少责备,但自己的内疚负罪,数日不能释怀。后来,电线牵进寨子,省去添油拧芯,15瓦、25瓦的白炽灯,昏昏黄黄。再后来农网改造,电力并网,用电有了保障,电饭煲,电磁炉,冰箱、洗衣机,打米机、磨面机、电磨、电碓,电动石工、木工工具,电动切草刀,纷纷进到每家每户。有了电动化工具,劳动效率成倍提升,劳动强度大幅度减轻,有时间和精力学习尝试一些新技能了。
还记得,小学暑假的一天,小伙伴光龙,约我观摩他的一项"最新"发明。他把数根二胡琴弦,拼接成20来米,两端各拴一只薄竹筒,竹筒蒙起菜花蛇皮。他从那头弹动琴弦,轻言细语。之后郑重其事对我讲,这就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里的电话!前两年,我旧事重提,光龙说他手机都用坏好几部了。竹筒电话之后,一只只纸质的喇叭挂到家家户户墙上,定时不定时播放《红灯记》《沙家浜》唱段,发布三级干部会、社员大会通知。跨世纪以后,寨里人安装起座机电话。十年前后,依次用起手机。现在,很多乡亲正在学用智能手机。
遥想当年,中学在七八个小时,小学在两三个钟头的行程之外,想上个小学必须住校,少有人家送得起。那时,寨里只有3个人可识文断句。一个是读完私塾上过洋小的茂华哥,一个是茂辉哥。寨子的婚丧嫁娶各种应用文书、春节对联,均出自他俩之手。还有一个就是我的父亲,他读过一两个月私塾,然后一生自学。能通读线装的药典医典,处方书写工工整整,常用中草药配伍、禁忌,烂熟于心。行医大半生的父亲,65岁左右才退休回到寨上。整理父亲遗物,数页账单,看得我百感交集:20多位乡亲欠着父亲的药费,有的已经一年多两年,总额值我当年数月军官工资的总和。浮想父亲一生的日常景象:饭刚刨两口,突然便放下,马上给登门的乡亲把脉、看病、打针、配药,等再端起碗,饭菜早已凉透。我含泪烧掉了账本。无价的人都走了,欠他的债务,无论多少,都不值得再去追偿。任何人再看到这个账本,任何亲属想照账本再对乡亲收取一分一厘,都是对父亲一生奉献牺牲的不敬与亵渎。
逝者如斯。今天,水泥公路早已横穿寨子,通村通组公路连成网络。拉货运煤的三轮车,短途载客的宝骏、长安之星,手机接到约请、订单,立即启动。年关时节,晚辈的轿车、面包车,停满寨边临时停车场,晚到的便只能停到路边荒地,车型不乏20余万元的帕萨特、迈腾、本田。他们来自省内外,广东、深圳、四川,甚至首都北京。高速出入口,距寨子40来分钟车程,经高速去县城1小时左右。再逢红白喜事,外出吃酒,大都约车、包车,车接车送。民主投票选举村民组长、村干部,除了为人正直、办事公道、有一定文化,新增一项必要条件:会开车,或至少自己骑得有摩托。具备上述条件,还得再加一条:无私奉献。还好,至今不缺传承。
现在,水源上户籍人口百余,常住人口不足40.后辈人中,6户搬到乡政府所在地,3户到市政府所在地,4户到省城,5户到北京、深圳等地购房居住。年长的父辈,有的已随子女到城里安度晚年。超过三分之二的人家户,安装起电热水器或太阳能热水器。更健康更文明,更具品质的生活,正在一天天一步步跟进。
后辈人中,全寨大专以上文化程度的20余人。其中,1人硕士,4人从事IT相关行业,2人任中学教师,4人从医,6人成为中国共产党党员,3人参军入伍,2人任县处级干部,4人任村、组负责人。从工兼商的劳动力接近半数,人力技能结构,不再是单一的土里刨食,向地求生了。
忆昔抚今,阳光总是在倾力温暖山村的每一个角落。寨里唯一的低保包保户,时常被人用羡慕的语调议论:他智商偏弱,葱蒜懒得种一棵,生活无头无绪,五十多岁还未婚未娶。也时常有人掰起指头替他算账:政府拨3.5万元专款为他建起新房,家用电器配齐,各种补贴救济每年四千多元,粮食吃不完,肉油有人送。除了老婆问题,其他早都不是问题。要不是真真切切发生在身边,没谁会信以为真。
水源上人祖辈爱竹,慈竹金竹都种。划竹子织晒席,晾晒粮食,编背兜撮箕等常用农具。笋壳做鞋底的模板、原材料。让竹子的紧密根系,在斜坡陡坎铺开,预防水土流失;也取竹子的高风亮节,虚怀若谷,伴以绿水青山,寄予怀圣思贤的水墨托付。
先祖所栽,挺立村寨上方的几十棵柏树枫树杉树,涵养风水已逾百年。如今,纷纷挂起统一编号的护身符荣誉证一样的吊牌。叔伯辈我辈栽植的后一代柏树,直径也比洗脚盆粗。
曾经的砍树人,早已成为珠三角、长三角建筑工地、流水线上辛勤劳作的务工人员。再生的森林,重新茂密如初,环绕村寨。野猪、野兔、岩羊,野鸡、金鸡、杜鹃,又携儿带女,晨歌晚舞,嬉戏林间枝头,于柏树下、水井边,与人互凝对视,好一阵才大摇大摆离去。乡人远客,初闻乍见,纷纷屏息驻足,顿起无名的怀想与眷恋,无不为如今乡村之美丽美好而向往,赞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