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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馔妙物说刀鱼

作者: 刘俏到2023/05/27心情随笔

“二月江城又荐新,堆盘几缕芼茵陈。笑他剪取吴淞水,祗向秋风话细鳞。”清人邓廷桢的这首诗似可用作谜面,而谜底则是刀鱼,正是食客眼中的春馔妙物。邓廷桢是与林则徐一起抗英禁烟的民族英雄,或因久居长江之畔的缘故,他对刀鱼饶有兴趣,先后赋诗三首,其中还有“金盘侍女高擎出”之句,想来应是赴宴吃请的模样。

刀鱼作为洄游鱼类,《说文解字》说它“饮而不食”,即自海入江洄游时不再摄食,想是光顾着游泳冲刺以致鳞细肉嫩。其实刀鱼属洄游鱼类,凡与海相连之江河湖均有出产,包括长江、黄河、钱塘江和太湖等等。只不过受地理环境影响,长江刀鱼最为美味,又沾了历代文人的光而变得最为知名。宋人毛胜《水族加恩簿》盛赞刀鱼是“白圭夫子”,说它“材极美俊,宜授骨鲠卿”。毛胜性格诙谐,假借龙王之命授刀鱼以“骨鲠卿”,但用词偏于亲昵,粗读不太适应。不如苏东坡说得直白:“还有江南风物否,桃花流水鮆鱼肥。”梅尧臣跟苏东坡关系不错,对刀鱼看法类似:“已见杨花扑扑飞,鮆鱼江上正鲜肥。”

鮆鱼即刀鱼。现在我们惯称刀鱼,不单因为刀字比鮆字好认,更因其身形鳞色正如一柄窄刃银刀。估摸这外形应是受洄游影响,千万年自然进化而来,以适应逆流而上的习性。有趣的是,这也启发宋元年间的中国人,仿其外形制造了很多快舟穿梭江海,取名叫做刀鱼船。前些年山东蓬莱出土的一艘,残长将近三十米、残宽五米多,这长宽比例确如刀鱼的放大版。

食客论鱼,总以肉质丰腴细嫩为佳,就像苏东坡和梅尧臣咏诗刀鱼,不约而同选中一个肥字。而丰腴细嫩的负面代价,似乎就是刺多,刀鱼的绵密鱼刺尤其出名。记得早年长江还未禁渔时我有幸在北固山下吃过一次所谓“江刀”,动筷之前为防意外,同享的饕餮行家先行传授秘诀:吃鱼不说话,说话不吃鱼。

清代美食家袁枚的《随园食单》教我们刀鱼除刺之法:如嫌刺多,则将极快刀刮取鱼片,用钳抽去其刺。显然这法子笨得很,如此绵密细刺,哪有耐心以钳抽?于是袁枚教了第二种方法:或用快刀将鱼背斜切之,使碎骨尽断再下锅煎黄加作料,临食时竟不知有骨。这个办法,听起来就比较靠谱。

但袁枚又特地谈到:金陵人畏其多刺,竟油炙极枯,然后煎之。袁枚嘲笑这是“驼背夹直,其人不活”。听起来颇有道理,春馔江鲜图的就是个鲜字,大油大火则失去本来面目,确实舍本逐末。我第一次吃刀鱼时,觉得刀鱼挺贵不该浪费,于是厨师把吃剩的鱼骨油炸了端上来,倒也是一种风味。

另一个清代江南美食家钱泳,不仅在《履园丛话》中说鮆鱼是“开春第一鲜美之肴”,而且提到刀鱼“腹中肠尤为美味”,声称懂得吃刀鱼内脏才是“善食刀鱼者”。这个我没试过,总觉得以刀鱼身形之窄小,鱼肠又能如何美味,心中一直留有疑惑,担心这些古代美食家其实是故弄玄虚。

江南的吃法还有刀鱼馄饨,制馅时须选用早春出水的新鲜雌刀鱼剁成细茸,又以新嫩的绿叶菜若干剁成菜茸,加入调料混合拌匀而成。但我以为,江鲜江鲜,还是得其鲜为上法,清蒸也可、秧草烧刀鱼也可,剁碎了吃似乎可惜。邓廷桢诗中还曾写到“吹雪纤鳞入馔香”,再加上“几缕芼茵陈”的摆盘,那肯定不是馄饨的吃法。

刀鱼出水品相各异,佳者清蒸、稍欠者馄饨,这是一种变通的办法。而且刀鱼一向价高,让其位餐上桌虽是妙物,但确实让人钱袋吃紧心思慌乱,不如换个吃法比较轻松。千万别像李渔说的,刀鱼永远吃不厌,“至果腹而不释手”,那非得把人吃穷不可。还有扬州谚语“宁去累死宅,不弃鮆鱼额”,说什么宁愿丢掉祖宅也不愿放弃刀鱼头,这败家吃法真是夸张得离谱。

当然,不管刀鱼如何鲜美,身处长江之畔的我们还得把握分寸。毕竟清明之前手机上已经收到公益短消息,友情提醒我们长江十年禁渔,禁止捕售野生刀鱼——欲识刀鱼美味,唯有人工养殖。

说起刀鱼,有时引人误会联想起秋刀鱼。台湾歌手周杰伦唱道,“秋刀鱼的滋味,猫跟你都想了解”。歌是这么唱,但秋刀鱼作为一种纯粹海鱼,滋味实在一般,盐烤可能是最好的料理办法,与刀鱼之鲜美完全是两个概念。若从生物分类来说,秋刀鱼与刀鱼则是一点亲戚关系都没有。也许猫咪会喜欢吃秋刀鱼,但中国人面对江河湖鲜中春馔妙物如此之多,何曾有过纠结。

真正与刀鱼有关而又平易近人的倒是凤尾鱼。它与刀鱼是同属一个家族的近亲,但个体更小,不易骨肉分离,料理时无须讲究,一般采取袁枚所鄙视的油炸法即可享用。宋人吴氏是历史上第一位留下食谱的女厨师,她的《吴氏中馈录》提到“去头尾切作段,用油炙熟,每段用箬间,盛罐内泥封”,这恐是最早的凤尾鱼罐头做法。记得上个世纪看别人吃凤尾鱼罐头,心里嘴里都有各种暗流涌动,现在发现它姿态甚低价格亲民,诚是居家旅行必备之佐餐良品。

一条鱼,从水中捞起送入后厨,从此便命运各异:或清蒸,或红烧,或留给猫咪,或制成罐头。鱼生无常正如人生,惟愿年年有春天、日日有美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