颠覆的印象
自打记事起,父亲都是勇猛威严的形象。
父亲身强力壮又勤快,早上割担草回家后还可以去砍一担柴,一百公斤的担子挑起还健步如飞。他田土种得漂亮,收成总是最好;头脑又灵泛,农闲时做点小生意,把家里打点得妥妥帖帖的。
父亲做得最多的是杀猪卖肉。前后合伙几个人,他都是执刀人。要杀猪时,父亲和伙计走进猪圈,他瞅准机会,快速抓住猪的两耳,伙计赶紧抓住猪的尾巴,两人一前一后一拉一推,将猪拖到外面坪上,“嗨”的一声,猪的前半身就被拖上了事先放好的一条长凳上。这时的猪惊恐嘶鸣,奋力挣扎。父亲一条腿压在猪身上,一手执猪耳,一手握长刀,瞄准猪喉部一刀扎下去,又快又准,猪瞬间停了挣扎,猪血哗哗流入木盆。父亲干着这营生,家里基本上每天都有二十元进账,这在当时确实令人羡慕。当然,我们家的桌上,常年是不缺肉的。这也养成了我从不沾一丁点肥肉的娇气。
我们村是个大村,有3000口人,身强力壮的后生都有四五百人,父亲却能脱颖而出。村里的舞狮队,父亲负责耍大刀。舞龙队成立时,大家推举他舞最费力又要技术的龙头。
在家里,父亲就是真正的龙头。他往哪指,家人们都得往哪摆,他提出的要求没有人敢违抗,不说我们小辈,就是母亲也很怕他。
我成年后离开家里,父亲管不着我了,也就慢慢不怕他了。况且,父亲一直以来还是挺偏爱我的,已到不惑之年的我叫一声“爸爸”还拖着长音,带着娇气。有爸的女儿幸福呀!
然而,不幸却悄然来临。
今年年初,父亲说心口总是堵着痛。我让在临武医院的朋友给他安排检查。第二天,朋友打电话告诉我,考虑患了肺癌!
晴天霹雳,魁梧强壮的父亲会患肺癌?
擦干眼泪,我们马上安排父亲来郴州做进一步的检查及治疗。我突然发现他明显瘦了很多,走路没了以前矫健的步子,甚至我走几步就要放缓脚步等一下他,上楼更是困难。做一项肺部检查时,要快速用力地吹气。父亲努力几次后,都吹不动,好久都做不了那个检查。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惭愧地说,就这么大的力。取样后,父亲已虚脱得头晕眼花,站立不稳。我们只能用轮椅推着他回病房。
看着父亲无助的样子,我在心里流泪,没想到曾经虎虎生风的父亲有一天会变得这么虚弱。
大约在郴州住院一周后,父亲的病得到了确诊,需化疗、放疗、免疫治疗。
勤劳了一辈子的父亲是最坐不住的人,以前有病痛,他都不肯住院,拿点药就回家。这次他住院几天就说要回去,特别是看着别人一个个出院回家时,更是心慌得很、急躁得很。
我真是很担心留不住父亲,小心翼翼地给他做思想工作,没想到,父亲会那么听话,他乖乖地留了下来,坚持做完了第一个疗程的治疗。
结账时,共花费住院费2万多元,自费1万多元,父亲很心痛。听说植了管,还要做5个疗程时,更是很焦急。
回去后,劳动惯了的父亲不顾手臂上植了管子,一直坚持下地干活。母亲很担心,这对他的病情不利,也担心手臂发炎,便极力劝阻。性急的父亲在有病痛时,更是心烦意乱,他对母亲吼道:“哪有那么多钱去治!我下次去就叫医生把管子拔了,回来就什么活都干。以后不去了!”
我知道父亲的脾气,对能不能劝住父亲坚持治疗没半点信心。
他再来治疗时,我轻言细语地给他做工作,说以后的疗程检查环节都省了,每次只住5天,劝他为了自己的身体,为了有个完整的家,为了我们和母亲,好好治疗。没想到,平时在家发号施令的父亲,温顺得像个孩子,他认真地听着。当妹妹再打电话来劝他时,他说:“以后治疗不需要上次那么多钱了。”言外之意,他是愿意治疗了。
我们知道,他心里还是想治疗的,也想活命,只是心疼钱。
为了省钱,他不顾自己的身体,在后续治疗过程中,一直想中断。此外,他在医院住院时,总觉得在外面买饭菜好贵,经常是一天只吃两餐。我送去的饭菜,他总是嫌多,剩到一点也舍不得倒,留着给下餐吃,还惋惜地说:“五谷米饭啊,可惜了。”
印象中,父亲为家人其实一直是舍得花钱的。在我9岁时,父亲上县城给我买了一件红色面子、蓝色里子的双面可穿的丝绵衣,我是我们村最早穿上丝绵衣的小姑娘。20世纪80年代,我们家买了一台14英寸的黑白电视机,那是最早一批买电视机的,家里每到天黑便挤满了前来看电视的人。那一年夏天,姨妈来帮我们家“双抢”割稻时,边扇扇子边喊热。父亲说,明年就买电风扇来吹。大家还以为是开玩笑呢。第二年双抢时,家里真吹上了凉爽的风。
曾经我心目中的巨人,那个威严有主见的人,给家人创造舒适生活条件的人,因为疾病缠身,已变得弱不禁风。现在的父亲是那么虚弱、那么听话、那么节省,都是我没想到的。除了心疼,我只愿父亲好好治疗,就这么永远乖乖地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