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关何处
多少年了,在城市奔忙之余,常常想起儿时的乡村。
那时的村庄,树多草多水多鸟多,同钢筋水泥的城市相比,多了一份人生的静谧悠闲,仿若一本线装的古典,随随意意的一瞥,便让你入诗境入画境入梦境。
最难忘的,是那条清清浅浅的小河,从远方蜿蜒而来又蜿蜒而去,把我的村庄分为南北对望、鸡犬相闻的人家。清凌凌的河水淌着云朵,映着尘世,也渲染着一座诗意的世外桃源。
这诗意,在惹雾的小河边,在做梦的蛐蛐上,在风起的山林间,在滴落的晨露里,在向晚的青石旁,在简陋的戏台上,在静默的庭院中,在母亲的炊烟上,在父辈的泥土下,也在和伙伴一起光着脚丫满村庄乱跑或者在夏日的夜晚躺在高高的草垛上看天空数星星的日子里。
在乡村的天空下,水木清华,白云悠悠。不管你行走于阡陌柳岸,还是坐卧在自家的土炕上,总有清风入怀鸟鸣在耳,陶然,怡然,心头一派清空的禅意。
只是回忆依旧,故乡已然换了人间。
村庄陌生了。
曾经长满车前草狗尾草一到雨天就一踩一脚泥的土路消失了,曾经苍苍莽莽每至秋日就芦花飞白的大片大片的池塘不见了,曾经杨柳依依飞鸟绕岸的泥河干涸了,曾经木门竹篱青瓦粉墙的老屋拆除了。
所有的一切,都成了历史,成了曾经。
我的熟悉的整整一个曾经啊。
到如今,只看见越来越多越来越宽的柏油路纵横田野,越来越多越来越高的华屋广厦崛起家园,越来越多越来越大的轰鸣盘旋耳际。
站在乡村的背景里,我长久地迷失。
岁月的岸边,芳草萋萋,河水清且涟漪。
我把我的村庄丢了。
我的脚步,再也回不到思无邪的童年,回不到我至亲至爱、温暖而诗意的村庄。
透过灯红酒绿的浮华,望见熟悉而陌生的村庄带着沧桑的表情缄默不语。
时代在进步,社会在发展,然而,给予人们星灵的滋养亲情的反哺的乡村却渐行渐远,一点一点,成为古老的符号,成为一个民族鲜活的记忆和想象。
简单朴拙屋舍俨然的村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村庄,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的村庄,在物质文明极大丰富的今天,还剩下多少呢?
我们到底想要一个怎样的世界?
这个时代的忧伤盘桓心头。
望中的一切,让人有种想要逃离的冲动。
忆起了庄子“今夫百昌皆生于土而反于土”的善意的提醒,忆起了端己“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的凄怆哀伤,想起了库泊的“上帝创造了乡村,人类创造了城市”的责任和悲悯。
乡村——我们最后一片诗意的栖所、精神的家园,多年以后,会不会不再为人知道,成为古籍史册里永远的寻觅,永远的追怀?
乡村本身就是一首诗。
当生命低处的村庄,背负古老的故事沉甸甸的历史,向城市靠近,被城市异化,模糊了城市与乡村的界限时,来去匆匆的现代人,有没有想到,一个没有了乡村的民族,何其苍凉。
提起西安,人们会想起传承与文明;提起圆明园,人们会想起历史与尊严;提起上海,人们会想到繁华与未来;若干年后,我们的子孙提起乡村,会想起什么呢?
老屋?石磨?黄牛?麦场?稻田?流萤?鸣蝉?阡陌?
在争逐利益的同时,我们是不是该珍而重之,不管怎样的变革和建设,都懂得保护乡村最初真淳的形态,将一个民族张扬而内敛、繁华或质朴、端庄也深邃的气质发挥得淋漓尽致,不让成为民族历史和文化一部分的乡村,沦为人们心头泛黄的记忆。
我们不妨在乡村里寄托梦想,净化灵魂,呈现生命最初的意识,像海德格尔呼吁的那样,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
鸟恋山林,鱼思故渊。
用朝圣的虔诚,一个人重温回顾故乡或深刻或温暖的记忆。
夜来幽梦。
站在二十年前的村庄面前,我望而却步。
是无处还乡的尴尬。
就像一个异乡人,我在这里,安顿不了漂泊的灵魂。身前霓虹闪烁,深厚市声嘈杂。
我闭上眼睛,说不出一句话。
胡不归?
胡不归?
田园将无,胡不归?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隐约听到崔颢的声音,从唐朝一直吟哦到了如今。
乡关何处?
村庄不说话,乡愁却在我心底潜滋暗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