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温汤

躺在赣北上汤温泉里，周围是赤裸的村民。你也是赤裸的。洗浴进入原始状态。从九宫山流来的温泉水，清清亮亮，将池里的男女泡得光滑洁净，返朴归真。世间的禁忌消失了。一群亚当夏娃们在池里打情骂趣。窗上看热闹的阳光，夜晚监视的灯泡，都失去了理性光芒，暗淡朦胧，熟视无睹。

池中不时掀起热浪。男人嘴臭，脏话惹起一阵阵笑声，但动口不动手。倒是女人撒野，只要谁冒犯了她，一路追着男人打，不依不饶，浅起一泼泼水花。惹事者只好向她老公求救，她连老公一块打。起哄的火上浇油，拉架的水里使坏。孩子们习惯了热闹，不理不睬，躲在角落里打水仗。岸上坐着几位老人，吸着纸烟，觑着女人的身体养眼。

后来修了一堵墙，汤池被隔成男汤女汤，男女不再同浴，但墙中有一水管，孔凿得比管大，藏着偷窥的缝隙。只要贴着缝乜一眼，对方的身体尽收眼底。女人有了墙的遮拦，连短裤都不穿了。男人看女汤不藏不掖，看时把脏话也丢过去。孔里立即射来一股脏水，躲闪不及，喷你一嘴。也有女人想偷看的，她们不像男人直露，会找个“找人”的理由：“XXX在吗？”眼睛一瞄小孔，视线在声音的遮掩下飞向男汤。外墙还有一透气窗，不高不矮，踮起脚就能看到里面。洗完澡的男人或过路客不时跳起来看女汤，窗内会飞出一声臭骂：“不要脸”。

上汤原名温汤，因有温泉得名。村民有泡泉习俗，祖祖辈辈，夜夜泡澡。忙了一天活，筋疲力尽，去汤里洗掉一身臭汗，说说笑话，疲劳全消，有点像城里人泡茶馆。温泉含有硫磺，消毒，小感冒和皮肤病不用上医院，泡几次就好了。冬天泡几个时头，一夜都暖和，省去烤火的木炭。汤池是村民的情爱园地。干活时想起和心上人相约汤池，力气倍增。难成眷属的情人，能在一起洗澡，偶尔肌肤相遇，不失为一种补偿；暗恋一个人，说不出口，到汤里把对方看个透，秀色可餐，死而无憾。夫妻用泉水滋养爱情，甜甜蜜蜜，温馨持久。男欢女爱是生命本源，任何“文明”也阻隔不了。有了“偷窥”通道，爱比过去更含蓄，更深情，也更有味，更诗意了。

打从有墙遮拦，男人不再怕女人掌嘴，脏话更粗俗了。几个锄山鼓手想把干活唱的打鼓歌引进汤池，说是加点文化养料，得到了澡民支持。如今只要有人起头，两汤就会应声对唱，山歌大作。“揑姐一爪试姐心，看姐嫁人不嫁人。你要嫁人就嫁我，园中芥菜起了心，去年想姐到如今。”“一个汤池长又方，两边隔着姐和郎。朗在这边想着姐，姐在那边想着郎，姻缘只隔一堵墙”。打鼓歌本就以情歌为主，放在汤池里唱更扇情。歌者赤身裸体，想咋吼就咋吼，歌词说改就改。情随水起，水助情发，艺术回归本质，表现滋养情感。

从小在汤里泡大的村民，大方大胆，但规矩淳朴，不做伤风败俗之事。无形约束比有形墙壁更严厉。即便男女共池，也是只说不做。当地流传一个故事：一位新嫁娘在池里碰见小叔子，吓得连忙转身上岸，没站稳，倒向汤池，被小叔子接住，两人赤身抱在一起，没有坏名声，还当佳话传呢！近年兴建了许多私人汤池，但当地村民从来不去。他们只泡公共汤。公汤有两个，上村的为上汤，下村的叫下汤。外地人泡完私汤，会去公汤看传统。见这么多人泡在一起，有人会问水脏不脏？村民正色道：“只有人脏水，没有水脏人。水是流的，不脏。就怕人脏。”村民说不去私汤不是因为钱，而为“干净”。私汤有小姐，泡私汤名声不好，还要挨老婆打。

清亮的泉水和纯朴的村民令外地人羞愧语塞。如果在下汤，澡民不屑回答“水脏”问题，而会把你的手拉进池里问：“热吗？”你会一惊，因为水不怎么热。为何不热？村民说是你们泡的私汤建多了，占了大众汤的水。“向政府反应没有？”“反应了，没用。”这时村民会介绍温汤的来历。说古时玉皇大帝见这里人好，打算从中选一个人做天子，没想到让风水先生破坏了。天子没选成，作为补偿，玉帝送一泓温泉给他们洗澡治病。温汤本属于他们，现在却给“有头有脸的人”侵占了。他们的汤变凉了。

听着村民的诉说，参观者自感愧疚，泡得赤热的身子突然转凉。正是为了看土温泉，他们才千里迢迢来到这里。为了留住传统，大众汤不拆不改，村民守在简陋的公汤里洗浴。他们理应得到补偿。但他们只要水热，别无他求，然而这一点最基本的权利却受到伤害。滋养着爱情、寄托着希望、吸引外地人的温汤，是村民心中的日月。如果水不热，一切都会变冷。村民把这事告到了京城。参观者也找了当地政府。但愿父母官们为民做主，想办法给泉水加点热量，至少不会任其变冷，让百姓世代享受的“皇恩”不要打拆，大众汤的歌声永不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