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白杨
没有见过北方的白杨,却一天天在江南白杨里感动着。
这,是云贵高原山间盆地和丘陵地带常见的一种树,一种极易生长、极普通的树,因它不择土壤,极易生长,在江南丘陵和山地赢得一个绿色的名字——绿化树。
我无数次地栽种这种树,只要挖一个坑,随意取下一根枝节,断去两头,将粗的一端插在坑里,掩上土,浇上水,一个星期的时间就生根、发芽,不需几年,便长到二、三十米高,苍天耸立,枝繁叶茂。
在国道的危险路段,我常常看见道班工人将它们插在路边,它便在蜿蜒蛇行的国道旁以路标的形象傲然耸立着;我常常看见在洪水冲毁农田的地方,农人将它插在田旁,它便在浪花飞卷的急流边以航标的形象直挺秀倾着;我常常看见在沟渠塌方的地方,人们将它插在泥里,它便在澐澐水漾的沟渠边以军人的身姿笔直挺立着;我还常常看见在横风侵袭庄稼的地方,农人将它插在地边,它就在横风肆虐的空野里以墙的威仪苍翠挺拔着……
我常常被这有着鲜明个性的江南白杨所震撼。因风因雨的气候,江南白杨更加高大挺拔,更加雄奇伟岸,更加硕大浓荫,在众多的江南树种中,迅速成为优良的绿化树种,赢得更广阔的生存空间。可它,入不得繁华的都市,入不得喧腾的庭院,入不得清净的寺庙……这样的环境太过安逸,它只能默默站立在喧嚣以外,作为防护林和绿化树的身份存在。或大路边,或粮田旁,或沟渠沿,或乡下每一个塌方的地方,哪里露出黄土,哪里就有它的身影。它不追逐急流以求致远,它不贪恋骄阳以求艳丽,在板结的土地上,不需施肥,只要给它足够的水,它就生根、抽芽、开花,默默生长着;只要不揽腰斩断,只要不连根崛起,只要不肆意焚烧,风越烈烈,雨越沥沥,它就越加挺拔,越加向上,从不对脚下的土地说个“不”字。它不像楠木,靠人工打造来走进华堂,成为华贵的装饰品;它不像红杉木,靠匠心雕琢来走进殿堂,成为不朽的艺术品;它不像樟木,靠根艺者的包装而成为绝世的奢侈品……它可以作为柴而倒下,等待着地上的火烧;它可以作为桥梁而倒下,等待着救援车辆的滚滚碾压;它可以作为撑桩而倒下,等待着一场场风雨的检验;它可以作为纸张而倒下,等待着书写历史的华章……可倒下的白杨,它成不了盲人和老人手里的拐杖,去盲目引擎;它成不了农夫手里的锄头把,一锄一锄去薅除;它也成不了农妇手里的镰刀把,一镰一镰去收割;它更成不了能工巧匠手里的弯尺、推刨和锤柄……只要站立的一天,它当担和托起的,就永远是绿色的希望:在水患频繁的江南,灾民把它当成抵御洪水的铜墙铁壁;在地震频生的川北,灾民将它看作众志成城筑起的脊梁;在连续干旱的云南,灾民将它当作寻找水源的老向导……在每一块恢复重建的土地上,到处能看到它的精神和意志。
虽身处春风又绿的江南,可江南白杨是禁得起风雨霜雪打磨的。在绿树成荫的江南,白杨算不得金贵,甚至被人冷落,以至遗忘。然而,它在风雨中快乐生长,成为江南大地四季分明的景观:当大地还陈压着厚厚的积雪,当春风还裹挟着嗖嗖的霜意,它就已经满树繁花,葇荑花序间,那黄金色的花粉,往往是饥荒时期蜜蜂的救命粮。接着,它翠绿的嫩芽毅然在高尖长枝上顶风冒寒吐绿,而且枝枝平直,叶叶向上,绝不俯身以乞,并将茂密宽大的叶片怀柔夏季里的风风雨雨。秋天一到,墨绿的叶片从上往下依次转为鲜黄、绿黄,装点着满目秋野,成为摄影爱好者的首选镜头,然后簌簌凋零。冬雪寒风里,它脱尽外装,枝枝向上,昂首向天,将平直光滑的枝条和身躯展露给风寒世界,虽树树无声,杆杆无言,却枝枝像箭,傲向苍穹,铮铮铁骨颇有易水萧萧的英豪气概。
我无数次从江南白杨下走过,那宽大的叶片一如母亲温存的手掌,那伟岸的身躯一如父亲厚实的脊背,那密叶繁枝形成的巨大伞盖一如温馨的家园,给过我无数次的呵护:累了,我走到它的绿荫下歇息、纳凉,甚至眯上一会儿;渴了,我在它的根须里找到水源;风雨来了,我在它的绿荫伞盖下寻得庇护与慰藉……
中学时期,茅盾的《白杨礼赞》将我带到西北去看白杨;大学时期,梁上泉的《小白杨》又将我带回这里来看白杨。从此,我心生着白杨,长着白杨,挺着白杨。
只要需要,白杨的任何一根枝节,都可以插在泥土里,长成一杆杆挺直的躯干,扬起一颗颗向上的头颅,撑起一片片绿色的希望,挺起一个个不屈的脊梁。
生在南方、长在南方,我常被被这与烟柳同处一山而不被同化的白杨震撼着,我常被这铁骨铮铮的英雄白杨震撼着。
山无魂,其林自凋;木无魂,其根自腐;人无魂,其骨自朽。从漫漫风沙的北疆到花红绿柳的南疆,人们似乎有意要矮化这江南白杨,媚化这江南白杨,但它绝不婀娜,绝不妩媚,绝不俯身就腐。
生为白杨,死为树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