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淘金岁月

作者: 田大安2010/11/24生活随笔

一度,财富被当成剥削和腐朽,是没落阶级的象征,那场革命正是为均贫富而爆发。我的祖上曾经富过,恰在那样一个不适宜的年代里。照直说,我的祖父年青时是一据万顷良田的地豪的管家,在那个小小王国里我祖父相当于宰相的地位。对他那样一位体格壮伟、有才有略的人来说,居于这样的权势,如果还不能宽裕养家,在任何时代都是不可能的。但那场革命确是风起云涌,惊魂动魄的。我祖父的堂兄在家乡拉起一帮势力,在某一支党派的维系下,迅速敢于骄纵省内省外。虽经堂兄拉拢,我祖父断然没有下水。我想他对和平的热爱是真诚的,那时,我们家上下几十口住在一个宽畅的大院里。革命的最终结果是,我祖父的堂兄在一次战斗中饮弹身亡,那位地主的家产被瓜分,而我祖父则领着全家由一个县逃往另一个县。

我家现在所处的县是我奶奶的娘家,我奶奶的兄弟们在新政权下鹊起,当然这成为我祖父理想的逃亡之所。据说,那是几头异常高大体壮的骡子拉着的两架木轮车,将我家全部的人口带到这个贫穷的乡村。这个乡村便是我的出生地,当然,我无幸乘着那骡子拉着的木轮大车,只能靠想象,在那尘土飞扬的泥质公路上,在高高艳艳的日头下,一家人老老少少一行数百里,带着或喜或忧的心情来到现在的乡村。

我祖父读过几年私塾,深得天时地利人和,到了新的地方后加入新的集体,凭着甘于尽忠的诚心和刚正的脾性,得到当地较为普遍的敬服。我一直不理解他是怎么会放弃一贯据金钱而生的傲心和对财富的贪恋。

战争过去了,我无须卖弄笔墨去杜撰一个我不曾经历过的年代。一切都那样安平,我祖父虽然受到一些攻击,但是最终得以保持体面地做了甘于受穷的农民。这使我在青少年时代能够光荣地宣称我的贫农出生。我祖父守着一个秘密,一直到他的老年时才肯说出。我把他的秘密得守归因于那个时代人们的愚蠢。在今天这个人人以金钱为灵魂的时代里,人们怎么会不去关心他是怎么样处置他的那些钱财的?

我祖父几次在全家饥饿无奈的餐桌边提到埋在旧家东屋下面那些价值不菲的白银。

“银子?”父亲放下清澈透底的稀粥饭碗,出神地望着祖父。

“是的。有三四千两银元,放在一个搪瓷罐子里,就埋在老家的东屋下面。那是农历八初九的晚上……”

“银子能当饭吃吗?”父亲惊异的神态马上平静下来。在那个平均主义严重、物资紧缺的年代里,货币在很大程度上失去其固有的地位和意义。全家人不再为那些埋在遥远故土的白银所动,祖父也就很少去说它了。

我的父亲是一年四季赤着脚读完小学和中学的。他每回忆起每日往返数十里路途的读书生涯,就发出万苦皆足忍受的浩叹。他诉之我们他的吃苦,无疑意在培养我们衣食得安的幸福感。虽然,在我的学生时代,也有饿得上蹿下跳的时候,但是总没有咯血的经历。

我确实十分知足地度过我的童年……

我是一个深沉忧郁的孩子。天空注定在我出生的那天落下一场大雪,母亲把我放在一个早已制备好的摇篮里。据母亲讲,我一出生就具有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睁着乌溜溜的一双大眼睛,不哭不笑,无恐无忧地望着一处,半天不眨。

“那时,村子里鸡刚叫头遍,你生来。”母亲说,我蹲在她的膝边。夏天的夜晚,天空里的星群给我无穷无尽的想象。我抬起头注视着母亲,问道:“……后来呢?”

母亲陷入沉思默想中,摇着一枝芭蕉扇,慈祥地笑着,低下头看着我说道:“你爸爸去远村请一位医生——那天的雪好大呀——迟迟没有回来。”

“我生来以后怎么样?”我继续追问道。

“你呀,是妈妈的心肝宝贝。那种可爱的样子,你能够看到大人们看不到的东西。之后,你会说话了,走路了。再后来……”母亲长舒一口气,象是想起什么烦心的事情来。

我极力去追忆我的幼年。我的脑海中便浮现出母亲扎着短辫穿着花格衬衫的年青身影。那时候,每天晚上,她的房间的灯都会亮得很晚,通过他的双手和一个个漫长的夜晚,使我家老小足下都有时换时新的布鞋。现在想来,那样一双双结实的帮底,全靠手工纳制,真是一桩苦活儿。我的三叔四叔那时还处于好斗的年纪,我依稀还能够记得他们相互打架的情形。

那时,疟疾是一种十分流行的疾病,这种病一度缠上我的母亲。母亲躺在阴暗潮湿的土屋子里,寒热周期性地袭来,让她痛苦不堪。我常伏在她的病床前,既不言语也不哭泣,只是一脸忧郁地为她感到担忧,我在内心里盼望能够减轻她的痛苦,所以,自幼对医生抱有神圣的敬意,我很喜欢中草药那种芳苦。但那位替我母亲看病的医生实在是个庸医,他并不能够使这种病从我的母亲身上根绝。当别人告诉我那是一种无形的疟邪作祟时,我就对无形的东西有了恐惧,我一直在寻找一遍未受无形毒菌侵蚀的净土。

我的家乡有一群善良的人们,他们纯朴而又勤劳,但又常常衣食不丰,这成了我自幼就在思考的难题。进了学校以后,我就接受以脱离土地为目标的人生训导。我不知道那些农民那样珍爱土地,而又抱着对土地某种无奈和痛恨?

我对家乡的土地一往情深,我至今都在希望拥有一遍一望无际的庄园。我不是对金钱和权力有很大欲望的人,我只想尽自己所能更好地去对待那一遍土地上生活的人们。我基于土地的想法有太多的诗意,现实让一个个惨痛的伤疤来证明我的痴傻。

我就是这样一个耽于沉思的痴傻的孩子。当父亲向我说出读书的种种好处时,而他强调的最重要的一条,遭到我真诚无悔地厌恶。那时我刚满六岁,我嘟囔着嘴,不顾腹中传来隐隐约约的饥饿,我把饭碗向他一推:“我不读书。”

虽然很严厉但是平时很少打过我的父亲第一次将我按倒在一条板凳上,用粗大的手掌奋力击打我鲜嫩的屁股。他确实气极了,气喘喘汹汹地说:“那么,你一辈子就呆在泥土里受罪好了。”

我的泪水冲刷着我一直阴云敛集的脸庞,流落到那条木凳上。我知道这泪水并非因为疼痛而流,而是为我在无言中那些自行的意志受挫而流。

学校是一群泥土垒起的格制相同的房屋,先前那地方是一遍坟茔。这确实是一种起于死人头颅的教育。我记得上学第一天,我就讨厌那位包着金牙的校长。我在父亲的牵扯下被拉到他的面前,他笑着,正象我刚看过的一部电影中的日本龟田队长。当他伸过手来摸我的脑袋时,我吓得赶忙向后面退缩,我躲避了他。

“哈哈,”他笑起来,“竟然不想读书,在学校里跟这么多小孩子在一起,不是很好吗?”

我没有吭声,我无言的抗拒是最根入我心的抗拒。我并不喜欢那些追逐打斗的男孩和那些在橡皮筋上跳来蹦去的女孩。我在心中开辟独属我个人的疆土,我自以为我有着比他们更为深远的快乐。我对老师和家长的抵触情绪与生俱来。我对老师和家长的不协作,使我连续三个学期以零分表明我一直忍耐下的反抗。我心惊胆颤但有无意逃避那些惩罚,就象横心一死的囚徒被押上刑场。被视为败类的成绩不能赢来家中任何人的同情。我被罚着立在凛冽的冬风里和夏日的酷日下,几度悔罪。

“上天派这个孩子来折磨我们的。”母亲有一回当着家中老少的面流下了眼泪。我的心灵迅速受到撞击,我第一次发现我深深地爱着我的母亲,我仿佛又看到她病倒在床时那张苍白痛苦的脸。

我对天空为什么会下雨有过艰难地沉思,这个问题对我的困扰使我相信那些人口相传的鬼神。但是,一次在课堂上我听到了学校里那位最为博学的老师的解说,他的话儿吸引了我,我在课后怯生生地去问他对雨的见解源于何处,他用一种惊异的目光审度着我,说道:“书,是书上这么说的。”也许,他对自己的见解并不自信。

从此,我意识到自己对问题认识上有失偏颇,大人们所说的并非全是错话。我对真的偏执使我在成年以后,依旧不知道该如何用一些谎言来修补人们感觉中的美好。

我对历史的兴趣使我愿意就教村中的一些老人。后来,我并没有迷信于那些书本了。我从他们口中发掘了许多不为当今乡民所知的陈人旧事。他们给予我的教育胜过我的许多受业老师。我经过仔细辨别,我发觉在这些一辈子在土地上生生死死、辛辛苦苦劳作的农民中有一种最真实最朴素的历史观,在他们闪闪烁烁的言词里有一个未经粉饰而又破碎的过去,一种沧桑便在他们的沉默、木呐和碎言中象铅一样灌注到我的内心深处,使我一贯的沉默增加了许多堪足回味的内容。

每当我面对家中那几件古朴典雅的木器家具时,我就会从那紫色的光芒中大胆想象我们家的历史。虽然,父亲也会偶然回忆起那些漂亮的木质阁楼,但全家依旧安平地在勉强维持肚皮的那些日子里各司其职。

我在十四岁那年,翻看了我们的县志。“李井洲那时是我们这儿的一位大官员。”王光质老人对我说。“他就是你李三伯的父亲……一次,在西庄那岗子的树林里,和王光夏的队伍接上火——他们是隔代兄弟——双方都死伤了几十人,王光夏断了一只胳膊逃跑了……后来,李井洲被王光夏的人抓了,用钢丝穿过肩胛,被押着游行……”

我记得我确在西庄的岗子林捡到过弹片。我一时似乎置身在那枪林弹雨的场面中。我问王光质老人他们为什么要打仗。

“他们效忠于不同的军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野心……是野心让他们打的……农民是一些安分而又不安分的人,只要诉以钱财和希望,还是敢起来干的。穷人都是……天生的……革命家。只是……”

他的话使我相信那些面皮黑皱的农民并非只是麻木不争的,只是他们落入了先天的哀境中,正是他们用辛苦和自己的贫穷丰富了别人的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他们没有意识地奉献了他们的一切,悲惨的命运不是由他们自己选择的,他们被逐出了自己创造物之外。——我对他们的敬重超过我对任何一位高官名士的敬重。对于这种血肉相关的了解,让我始终保持着较为乐观的态度来看待他们的知足、蠢昧及一些不上台面的机诈。他们和许多自认高明的人一样,只是适应了他们的环境,而未能突破环境的拘囿。因为,人的所有自由也都只能是巨大不自由之下的自由,人无力选择他生而既在的外部世界。

“革命解放一批农民,同时又造就新一批农民,永远处在社会的最底层。”这句话是我在十八岁数出的,这足以看出我外表的老成是有某些真实内容的。后来,每遇上对农民发表轻视言论的城里人,我就在心中难以树立他可能高大的形象。浩浩历史证明,中国古今所有真正的精英正是那些深忴农民疾苦的人。

我是纯朴而又勇敢的人。在我家门前有一条宽阔的大河,夏天,是孩子们游嬉的天堂。在那群孩子中,只有我敢于在不声不响中走上高高的桥梁,望着缓缓流动的河水,双足并立向下一跃,一头载入和水中,那冰冷的河水迅速地涌过来迎接我,溶化我,任那些呆在岸上的大人孩子们半是惊佩半是艳羡的神色。

我发觉我的堕落正是在水里。我常到我妻子所在的那家工厂的浴室去洗澡,那汪汪的温温池水让我总抵不住地要“扑嗵”地扑腾几下。那天,我眼前突然看到我幼时畅游大河的情景,而我此时竟然如此知足的游于一个小小的浴池,我一时被这种悲凉的征象所浸淫。

在我大学毕业以后,我没有回到生我养我的乡村。我凭借一篇优秀的论文赢得学校的信任,使我留在学校里。那年假期,我回到我的家乡,这时,我发现家乡的纯朴风气逐渐消失,人们由于过份看重金钱而把一切信念都建立在金钱之上。我知道我不能够轻易否认人们这样做的真正意义,我对已经发生的一切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金钱带给我们一些东西,也毁灭了一些东西,我开始怀疑人类是否真的会在物质生活极度富裕以后能够相互友爱、和平共处?我不排斥金钱,人不能脱离物质而梦想,然而,金钱直接所能带来的也只能是物质的富裕。我觉得我有更宽广的魂魄去驱遣我梦想中的财富。触动我到老家寻找我祖父埋下的那罐白银,是我母亲的一句话。这时,母亲显得有些衰老,她用一种深富关爱之心的声音说:“钱呀钱的,让没有钱的人变得不象人——你如果真有本事你就救救你胡四叔家的那窝孩子。”

我承认我的老家之行并非纯粹为了神圣的救人救世,也有我个人的目标。我裹着简洁行装,来到我父亲的出生地,我的隔代故乡。我按着从祖父记忆深处挖掘出来的一张草图和当地几位老人的指点,找到那个遥远年代的家园。

和我祖父描绘的景象大异,我见到的只是一群新的村落。过去家中的东屋所在之处,已为一位孤苦的老人占用,我本想隐藏我的掘宝目标,但我一时竟无法说服自己去欺骗这位满脸皱纹的老人。我告知我的来由,老人听后露出很温和的笑容,我猜不透他的笑中所包含的内容,似有一些欣喜又似有一些讥讽。我在动手的前一天夜里,躺在干草的地铺上,开始思索这些白亮的银元作为原始资本予我长久的人生意义。无论如何说来(即使这笔财富是我祖父当年罪恶的掠夺),我通过断代研究,无疑可以认为这些资本对于我是纯洁的,是一种天赐的机遇,并未曾伴随我个人的掠夺和血腥。我将用这笔钱作为克服我个人人生痛苦的物质工具,它首先解决我的贫困,再尔为我赢得附属价值,解决困扰我的空间枷锁,使我获得更大的生活自由,赢得我自身能力以外的权力和光荣。我说服老人,并许以一笔丰厚的押金。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举起镢头开始挖宝。

经过三天沉重的体力劳动,我发现我作为农民子弟体内蕴藏的无穷无尽的力量,我不知疲倦,不知饥渴,手掌磨出了一个血泡,我漠视劳累和疼痛。终于,在夕阳快要落下去的时候,我的镢头敲在一个坚硬的东西上,伴随一阵欣喜,我把那只巨大的搪瓷罐儿从土中挖起,罐里装满了泥土,但是并没有什么银元。我接连又挖掘了两天,连一个银元也没有见着,我在懊恼之下,一镢头让那个搪瓷罐儿粉碎,随着那一声巨响,我的发财之梦也随之破灭。

我挖宝的失败把我从一度的狂想里拉回我生活的现实。我已经无法久居生养我多年的家乡。在家乡我不得不感受着那里的农民对物质生活的久远的失望。虽然,有许多农民依旧保持着健壮的精神和乐观的生活态度,但我每面对他们都有一种复杂的感情,一种自为的无奈和尴尬。胡四叔家的那群孩子在一场火灾中被烧得失去面目,因为无钱就医而忍受着严重的面部变形,这些都折磨着我。于是,我自感无能地逃回校园,躲进那幢蜂窝似的穴居者的旧楼,懊恨自己无力以一种商业精神投身于火热的现实生活里,而只能受迫于物质的困窘去作那些不纯真的梦想。

其实,我很早就认识到现实对理想的某种对立,意识到理性对神圣世界的剥离。今天,人们在推倒一切偶像之后,并没有从神的统治下解脱出来,在一个神圣缺失的世俗欲望中,人们更为关注自身的实际利益,对依旧贫穷落后的中国来说,这无疑是必然和合理的。但有一些现实的事件往往令我禁不住打起寒颤。我珍视我的自我倾向,通过自省我知觉我较身边的人更有一种良知与责任,我愿意通过面对现实而去发现一些具有价值的东西,以建立起可能的个性和坚强的精神阵地。

我不知道在我生活的过去是否有一个真正的纯真岁月,我对过去的迷恋未必不是我对童年的虚谎自释,对过去美好的记忆进行纯理念地归纳、剔取,仅仅收集一些记忆的碎片,自我固执地去粘贴,塑造一个供自己去追忆的年代,以便使自己对过去的一切释仇,包括那位包金牙的校长也在此时变得妩媚起来。我一时对一切人都失去恨意。但是,有一种深沉的爱培育起我的无形的反抗与批判,我们在骄傲我们今天的成就和光荣的同时,我们应该检视我们家族的疯癜史。我们应该建立新的外在和内在的秩序。我不会再沉浸在狂妄的发财之梦里,放弃那些意外之财而安心自己的工作,属于祖先的一切即使有助于今也不是根本的。我将以我孩童时代错失的纯真来面对今后的生活,我劝说自己放弃对符号式的物质享受,少作奢想,对苦难抱以敬意且永生进取——这种宗教式的自抑是一种幸福呢?还是一种苦痛?我无需去问,因为人总是天赋地寻找自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