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色泪水
有人说:社会是个大染缸,不管多洁净的一个人,在这个大染缸里都要被染成各种色泽。这个说法,大概是把人比作一块布,刚涉世是块白布,先在家庭的小染坊里染着,带上家庭的色彩,读书工作,而后投入了社会大染缸。顺着这一路走下去,我们山里人就是一块土布,这泪水就是从这块布上拧下的汁水。不管是高兴还是伤痛都会对这块布挤压与扭拧,涔涔水滴就是那哗哗泪水,从这块布拧下的水,它一定是有色的。
我小时候不缺哭,流过的泪水并不少,我用舌头舔过泪水,知道它也有点咸,至于泪水什么色彩却从不在意。但有一次我从邻居伙伴的泪珠中仿佛看到泪水的色彩,挂在他脸颊上的泪珠相当明澈,跟芋头叶上的露珠同属一族,晶莹剔透,美妙无比,每每进了园地对芋头叶上的露珠,我都陪着十二分的小心,怕碰了蓬叶那珠儿滚跌入地。如是,他腮边的泪水我怎么舍得把它擦拭。我盯着他的脸,说:不哭,看,我们的水车转起来了。他看着我们一同用麻杆自制的水车转悠着,扯上衣角擦去泪水,破啼为笑。
乡村里的土布质地是麻,砍下的麻要浸在小溪里,吃透溪水,好皮杆分离。我们常会帮助大人把这吸满溪水的麻捞到溪边抱回家,让大人剥下那层麻皮,从中选取大人舍弃的麻杆开始着自己的作业——自制水车。此时大人与我们各顾各的。她们用一种工具刮去麻的青皮,收取白里透着青黄的麻丝。我们选定最大最结实的麻杆为轴,用竹锅扫梗为辐,小的麻杆为叶片拼接着。因为这个玩技我们并不常玩,不是把水车的辐截得太长就是太短,那位伙伴把他家的锅扫梗折去了一大半。他的母亲发现灶头崭新的锅扫被折得不成样子,一气之下,抓起一把麻杆抽打着他。好在麻杆脆得很,一打就断,可那位伙伴舒展的情绪还是因母亲发怒而扭拧,这一拧自然泪水哗哗。好在我们拿着自制的水车,来到小溪边,找到一绺水,架起水车,水车转动起来了,这转悠的水车又把那被拧皱的情绪展平。伙伴掬起一捧水把泪痕洗到溪水中去,泪水、心情与溪水一样清澈欢乐。
奶奶的土布,就是那脱水后的麻丝纺成,土布有的染成藏青色,也有的就是原色,常制作的是汗衫与拦身裙。配得上穿和使用的都是成年人。汉子们穿土布衫的季节是夏季与初秋,这脱尽原水的土布衫,在这个季节里吸入了汗水,汗水则映照着季节的原色。女人们又在一次次的泡洗中,从这汗衫褪下的水色里,收藏春种、夏耘、秋收的原色。读书后知道水的色彩是天地底色染的,有了这个依据,便知有色的泪水是来自眼底的色彩,乡村成年人的眼底有色,那就是一年四季的色彩。
邻居的一位阿姆,连生了五胎都是女孩,就在第五胎出生时,灰心、绝望成了两只大手使劲地拧着她的情感,上岁数的阿姆情感如同土布一样坚硬,本很难拧下水的,但这两只手太有力了,这位阿姆做月子的一个月里都在流泪,且烙下终身流泪症。我看着她眼角的泪卤,是片快成熟的稻谷色,她的眼底一定是一片祈盼中儿子耕耘出丰收在望的秋野,那泪水凝下了色泽就是那愿望的流露。
汗水浸渍,溪水荡涤,土布染上的色彩不断地褪去。岁月流转正如溪水洗衣一样对人生洗濯。村西头的一位爷,他儿子上山不幸被毒蛇所伤中毒而亡。老年丧子,有着足够得狠,狠到能在糠麸里榨出水来。老爷子流泪了,虽说泪水不多,可我依然看到那苍白的泪卤。一年年的洗刷,一生的精彩随时光而去,一年四季浓缩在一天的白昼与黑夜里,老人的眼底只有黑白两色,黑色无法看见,流出就是那少而又少的苍白泪卤,就如那件褪色而破败土布汗衫,苍白软弱。
土布吸水性强,蓄水也多,喜、怒、哀、乐相互扭拧,就会泪水涟涟,但这泪水折射出尽是山川田野四季庄稼的光芒。岁月长流,是最原始的洗涤法,不管多粗糙的土布,不管多深的藏青色,总被洗涤得竟余下黑白两色,泪水,哪还能折射出别的色彩。我说泪水有色,那不是锦绣绸缎的色彩,村里人常说,那些绸缎滑溜得很,就是苍蝇也会滑倒跌断腿,这样滑溜的东西吸不了水,那有色的泪水,只能是土布一生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