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顷水流通故墅
李大夫打来电话,说她的父亲李叔从乡下老家来了,想看看我父亲。
父亲格外高兴。快八十岁的老人,专门看望比他大几岁的耄耋老兄,也太难为李叔了。父亲就像家里要来一个朝思暮想、能和自己耍到一块儿的小朋友一般兴奋。不停地去门口看看,听听动静,聋子耳朵,也开了窍似的。平常脑梗犯病,连老熟人都不记得名字,今天的辨识能力却格外好。
人常说“老小老小”,人到老年,大概都要“返老还童”的。父亲心里有许多话要说,乡情难舍,友情难忘,老友如酒,越陈越香。
终究正月刚完,李叔早晨看望其他亲戚朋友,下午两点多,由女儿送了过来。俩老人一见面格外高兴,又有三四年没见面了!耄耋老人,相隔多年还能见面,还能重叙家常里短,还能看到彼此生活尚能自理,本身就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也算不小的奇迹。不见多少年轻人,说不见,一夜间就去了另一个世界!人生苦短,死生无常,寿数尽管极其有限,上苍却不肯均衡分配到芸芸众生头上。人世犹如流水盛宴,跌跌撞撞,来来往往。
用《周易》的话讲,叫做生辰八字,决定一个人一生一世命运。还有你能活多少岁数,都是天数。“万般皆由命,半点不由人”……尽管玄而又玄,回头静思,不能说毫无道理。经历过人生苦难历练的俩老人,到了耄耋年纪,尚能再聚首,能不喜出望外!
百姓生活,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李叔照样放心不下自己的儿孙们,家里总有“剪不断,理还乱”的泼烦事儿缠身绊脚。所幸他还是那付乐天派老脾气,声音依如洪钟,当了大半生村干部锻炼出来的思维,还算敏捷。童心未泯的老哥俩,似乎有意绕开旁观者,悄悄穿越时空隧道,一起回到那个属于他们自己曾经拥有过的时代;走近那远去的人、远去的事还有那远去的风光。
尽管那远去的岁月,物质文化生活十分匮缺,青年人并非任侠豪爽“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的风华少年,但终究是一个崭新的世界。性情中人,性情中语,半个世纪前的青年人率性本色,又来一次大回放。
那是故乡的小集吧,集上有他们一伙年轻人,又说又笑又调皮的影子;那是土改震耳欲聋的锣鼓声吧?“改朝换代”了,分到土地的农民心里当然高兴,地主老财们一夜间却变成了“贫农”。风水轮回转,“三十年河东倒河西”。现在想来,当年的地主老财,大多数也是靠聪明才智,省吃俭用,精打细算,抓住机遇,致得几亩薄田,买下几头大牲口,盖成几间大瓦房,发家致富奔上小康路的。怎么说没有,立马就没有了呢?“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中国的农民,一生说不完的话题,还是那一片又一块儿、命根子一般的黄土地。六十年前分得田地,他们整天高兴得胡跳乱蹦;现在人老了,蹦跳不动了,眼见大片土地被无情吞没或荒芜,心疼不已。“八十岁老,心不闲”!明知无能为力,却偏偏想“作为”。无异于愚公老人一般,仅凭风烛气力,硬将碌碡往山上滚。
回味最多的还是那当年叫做合作社,又叫“县联社”,今天还叫“供销合作社”的机构。提起当时什么供给制,统购统销政策,在儿孙们看来,尽是些“文物”。李叔又提起当年父亲如何信任自己的老故事:不论春夏秋冬,一旦我父亲麻鞋扎缠子,或者穿草鞋戴草帽送货下乡去,就将门市部全权交给他经管,别人很羡慕器重自己呢。感激信任之情,至今仍有“陈雷管鲍再难得”般感慨。李叔笑呵呵地说,要是自己六十年前听我父亲的话,也参加工作,现在也是“老革命”了。“人的命,天注定”,“命里只有七合米,千努万争不到升”。友情故事,“千顷水流通故墅,至今留得谢公名”般意味深长。
说着说着,又提到某人,说死了快十年了。免不了又一阵长嘘短吁,“叹人世,终难定”。又说某人,儿女不孝,子孙不贤,老年受大罪啦,躺在床上不能动弹,一口开水也送不到嘴边,生还不如死。又说现在乡下人生活如何好起来,谁家盖了楼房,谁家的儿女有出息,谁家的孩子,在南方某城市买了楼房,谁又跟儿女沾了大光。婆婆妈妈的乡里故事,能拉一火车。
我静静倾听着,唯恐扰动留恋于时光隧道、游兴未尽老人的兴致。我甚至默默设想着自己的明天:也许耄耋时光某一天,某个乡下小伙伴进城来看我,不过,他不再是中国现实生活中的当年闺土,当然我也不是那个“迅哥”。我们也将自己曾经的过去,如同电影一般来一番大回放。还能有俩老人那样情同手足,一世牵挂的真诚吗?
猛然间,想起那个住着两三户人家、叫做张洼的李叔家。他家院子里有个黄土筑成的炮楼。炮楼还在吗?答曰:早已倒了!那是旧社会防土匪的堡垒,一直到上世纪七十年代,还顽强地耸立在小院一角,见证着岁月的风霜雨雪,讲述着老百姓守家护院的惊心动魄故事。倒了?倒了?伴随那个时代永远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