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学!
堂姐打来长途电话,说她孙子考进了阜阳师专。这小子是第三次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了,一家人高高兴兴送他上学,他却不好好读书,逃课玩游戏机,两次都终被勒令退学,气得他那八路军出身的革命爷爷血压蹭蹭往上蹿。真是个不知惜福的孩子。
一九六五年我上高三。那时的大学已经很难考,除了看成绩,家庭成分是录取的重要标准,“红五类”子女优先。班里56个同学,出身好的只有五六人。考不进大学找工作也难。最无奈的只好闲在家里吃老米饭,做社会青年。我是长女,弟妹一大群,家里正指望着老大早日出道,分挑经济重担呢。我只有发奋读书考进大学,才有出路。
天有不测之风云,寒假里我得了结核病,医生说要休学。马上就要高考,关键时刻折戟沉沙,我沮丧极了。父亲去学校替我办休学手续,母亲后来告诉我说,你爸夜里落泪呢。吃药、打针,一个月下来,病好些了。牵挂着课堂,我不甘心休养,就重拾课本自修起来。
那年月贯彻“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方针,即使到了高三下,每周学生也要去工厂义务劳动半天。早上同学们去四川北路底的一家皮件厂,返校途中经过我家弄堂,大家常来看我。每次我都早早地等着,听同学们来了讲班级的趣闻、讲学习中的问题。他们走后,自己就赶紧补课。我用积攒下的一块三毛零用钱买了《古代散文选》上册,有看不懂的地方,便在书里嵌上小条。一天,同学们又来了,看见我顺手搁在桌上的书及小条,就关心地劝:“不能用功啊,当心身体。”没两天,我收到一封信,是位刚入团的同学寄来的,她姓招。“你虽病休在家,但一定要关心国家大事。要胸怀全球,放眼世界,不能将自己埋入古书堆,走白专的道路。”这是班上有同学在议论自己了,我觉得冤枉,也感到不安。彼时“文化大革命”的“号角”已经吹响,我不甘、也不敢做个落后分子啊。于是收起“封资修”的东西,每天听广播,到弄堂口邮局的报栏看报,我不能做《青春之歌》里的余永泽。
毕业即临,高考消息却杳无音信,而革命的风暴越刮越烈。五月末传这样的消息:北京四中的高三学生向党中央倡议:取消高考,因为大学是培养修正主义的温床。我的脑子顿时一片空白……从小学生时就做起的大学梦,从此破灭。
高考恢复时我已调到中学教书。学,然后知困;教、然后知不足,工作的实践让我深知自己才疏学浅,必须要再学习。当时报考大学要组织批准、党支部开介绍信才行。我真是顾虑重重:毕竟功课荒废了十几年,万一落第岂不贻笑大方?但是,为了学生,也为了圆大学梦,我要进考场。幸福的那天终于让我盼到了,听到我考上上海师范学院中文系时,父亲他连连说了几个“好”。
大学的同窗多为老三届高中生。开学不久,班长陈非把白底红字校徽发给大家,别好徽章的男生就自嘲开了:我们该是挂红底白字校徽的年龄啦!众人全笑,笑里有酸涩,有甘甜;有惶恐,更有期盼。晨钟暮鼓,寒窗苦读,所有的任课先生都说我们这一届的学生是最好的。毕业的那天聚会,捧着鲜红的毕业“派司”,同学们唱起了《友谊地久天长》。好几个女同学落泪了,我的眼眶也是湿的。
为了迟上的大学,为了过去的好时光,也为了从事夸美纽斯称赞的“太阳底下最光辉的事业”,我们这一代人无愧。